皇宫。
龙涎香混着未散的墨气。
永庆帝同戚清徽还有朝太傅商谈漕运新策,内侍公公躬身递上将军府的动静密报,他一目十行扫过,嘴角的笑意骤然冻结,指节捏得宣纸窸窣作响。
朝太傅察言观色,即刻起身告退:“陛下既有要务,老臣先行……”
“太傅慢走。”
帝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朝太傅脊背生寒。
戚清徽一道躬身行礼,退出殿门时,余光瞥见永庆帝将那份密报重重按在案上,手背青筋暴起。
殿门合拢的刹那,里面传来茶盏碎裂的炸响!
“混账东西……真是半点体面都不要了!”
永庆帝在满地狼藉中疾走两步,忽地停住。
“去!把那个孽障给朕提过来!”
戚清徽同朝太傅走在宫道上。
朝太傅叹气:“瞧圣上那般,七皇子怕是又惹祸了。”
戚清徽但笑不语。
朝太傅目光温和看向戚清徽,像是在看自家小辈。
“倒是没问你,这娶妻后可还顺心?”
“太傅挂心了。”
戚清徽语气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桩公务。
“内子性情端稳,行事妥帖,事事打理得宜。”
“这就好。”
朝太傅捻须颔首。
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笑意淡了些:“妻贤,则家宁啊。”
很快。
谢斯南一身玄色常服跪在殿外,既未喊冤,也未求饶。
永庆帝晾着他。
窦后得了消息匆匆赶来,见汉白玉台阶上殿门紧闭,
她穿着皇后华服,金凤步摇在寒风中纹丝不动,居高临下看着谢斯南。
“啪——”
清脆的耳光声格外刺耳。
谢斯南偏过头,脸颊迅速浮起指痕。
“母后怎么又生气了?”
他眼底映着窦后盛怒的脸,语气轻佻。
“脾气这般不好,也难怪父皇……许久都不往您宫里走了。”
窦后被戳中痛处,扬手又要打,却被他轻轻捉住了手腕。
“混账东西!”
“你为何如此不争气!”
“我,你舅舅!为了你殚精竭虑!可你却只会惹是生非!”
谢斯南讥讽。
“弹精竭虑?”
“儿臣可是被害的走了好几遭鬼门关了。如今还能喘气儿,纯属命硬。”
他松开手,像是甩开什么脏东西。
“您若是想要一个听话任您摆布的傀儡……”
他顿了顿,笑容越发恶劣:“不如再生一个。”
“哦。”
他忽然又恍然大悟状,拖长了调子。
“瞧儿臣这记性,差点又忘了。父皇连您宫殿的门槛都不愿踏了,这傀儡……您怕是也生不出来了。”
“这不,只能把希望寄托我这个混账身上。”
寒风裹挟着雪霰扫过殿前。
窦后僵立原地,面色由涨红转为铁青,复又化作惨白,胸中那团怒焰被这番诛心之语浇得冰凉,唯余刺骨寒意。
就在这时,永庆帝跟前的汪公公过来。
“七皇子,圣上宣您进去。”
谢斯南起身,入屋。
永庆帝冷冷看着他。
“可反省了?”
谢斯南跪下:“没有。”
“朕看你是活腻了!”
永庆帝:“调戏长嫂,诅咒储君,不敬你二皇兄。是生怕满京城的世家,看不够我皇家的笑话吗?”
永庆帝龙袍袖口扫翻了案上堆积的奏章,雪片似的哗啦啦散落一地。
“这一趟得罪了多少人?是嫌朕这个皇帝当得太清闲,非要给全天下递刀子是不是?”
谢斯南垂着眼。
“冤枉啊。”
谢斯南无辜。
“儿臣说的句句属实啊!”
“可调戏皇嫂这件事,儿臣不认。”
他理由充分。
“年前东宫那桩事,父皇还记得吧?皇兄刚喝了药就吐血,偏巧儿臣在场。皇嫂当场就指认是儿臣所为,那架势……”
他啧了一声,摇摇头。
“后来虽证明了儿臣清白,可您细想,她那般做图什么?真要害我,法子多了去,何必用这等拙劣伎俩,还偏偏挑我在的时候?”
“女人那点弯弯绕绕的心思,儿臣会不懂吗?”
他叹了口气,仿佛深受其扰。
“她啊,是故意引起儿臣注意呢!”
永庆帝:???
“儿臣虽行事荒唐,素不涉朝政只知玩乐,却也懂得人伦廉耻。何况皇嫂心肠狠毒,东宫折在她手里的奴才不计其数。儿臣素来喜爱单纯良善之人,她那样的,实在不合眼缘。”
“皇嫂那种人,儿臣是能避则避,路上瞧见她的仪仗,老远就得绕道走,生怕再惹上一身腥。可……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
永庆帝:???
谢斯南很头疼。
“这不,今儿还醋了。儿臣才入将军府前厅,皇嫂话里话外就差质问我为何和二皇嫂一道入门了。”
永庆帝:???
他说的太逼真了,永庆帝都将信将疑了。
储君病骨支离,药石罔效,已是朝野心照不宣的事实。
若真有那么一天……太子妃这身份,便成了空中楼阁,水中浮萍。
而谢斯南……再如何荒唐不堪,也是新后嫡出,是如今宫中除了太子外,身份最贵重的皇子。
若太子妃真有那份心思,想提前攀附新枝,甚至……暗通款曲,为自己谋一个即便太子薨逝也能安享尊荣的未来……
荒唐吗?
是荒唐。
可这深宫高墙之内,哪一桩事剥开锦绣外皮,里头不是算计、攀附、龌龊的心思?
永庆帝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无力。
“滚下去。”
“传旨!七皇子言行无状,狂悖犯上,即日起禁足。”
谢斯南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惶恐:“谢父皇!”
他恭敬后退,不以为意。
禁足算什么。
永庆帝都没重罚他。
谢斯南太清楚了。
父皇嫌他荒唐是真,可一个只会斗鸡走狗混账皇子多让人放心啊。
既不会结党,也不会营私,顶多闹些让人头疼却动摇不了国本的风月笑话。
雪越下越大,谢斯南走过长长的宫道,在转角处忽然停下,回头望了一眼养心殿的方向。
他极轻地、几乎无声地笑了一下。
那笑意没进漆黑的眼睛里,快得像错觉。
然后转身,身影彻底没入风雪弥漫的深宫。
走了,去找戚清徽那狗东西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