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风穿堂而过,将远处巷外檐下躲雨百姓的几句抱怨揉碎了送进来。
“这什么鬼天气。”
“皇榜还看不看了……”
依稀间听不分明。
明蕴腰间禁步被风吹得轻响,腕间玉镯撞上伞柄,清凌凌的声响在雨巷里格外醒耳。
戚清徽拢了拢眉心。
好半晌才认出了人来。
虽和明蕴有过几回照面还算印象鲜明,可终究抵不过案牍劳形。他纵有过目不忘之能,可不曾把人搁在心尖上温着,记忆可不就浅得如同雪泥鸿爪。
戚清徽的衣袍被风吹的鼓起,喉咙发痒,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轻轻咳嗽了几声。
霁一的手已按在刀柄上,雨水顺着他的护腕淌成细流,他上前冷声:“爷有公务在身,让开。”
明蕴却不动,没做半点退步。
衣袂相触的距离已逾越常礼,可明蕴眼眸清寂,又透着疏离冷淡。倒未让戚清徽觉得被冒犯,而心生厌烦。
她神情太过凝重,宛如在陈述关乎国运的秘辛。
好像真的有顶顶要紧的事。
莫非戚锦姝又欺负人头上去了。
所以来告状?
念及最会惹是生非的戚锦姝,戚清徽不免头疼。
看来上回罚的还是太轻了。
戚清徽:“谈什么?”
明蕴深吸一口气,直勾勾凝视着他。
“谈你半年后……怎么把我肚子搞大的。”
轰隆一声巨响,又一道惊雷滚过屋檐
啪嗒一声。
也不知吓得,还是手抖,霁一的匕首掉到地上,可他都顾不得捡。
爱慕爷的女子不在少数,不是垂首绞帕子,便是隔着团扇偷递秋波。这么大胆的,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见。
不是,你至少得说句人话啊!
什么半年后?碰瓷都不敢这样!
戚清徽沉默,眉峰都未曾动一下,只将眼缝敛得细了些。
这女子嘴里的话,都格外让人耳目一新。
他真的,很久,没有听到,那么滑稽荒谬的笑话了。
他肯杵在此处听这些,真是平白糟蹋光阴。
戚清徽的唇动了动。
“霁一。”
“属下在。”
“回头寻个大夫,给她瞧瞧。”
他毫不犹豫抬步绕开明蕴,显然没将她的话当真。
明蕴知道他不信。
可允安出现时,身上只有她的碎玉,并没有能让戚清徽认可的信物。
这注定就是死局。
明蕴吐字清晰:“你每日都要练字,说笔墨能磨平性子,养气。”
戚清徽脚步不停,没理。
这算什么?
文官有几个不修身养性?
明蕴知道力度不够大,抿唇面无表情道。
“你胸口有颗痣。”
这么隐私的事,竟然让她说对了!
戚清徽沐浴从不让人贴身伺候,这件事除了家里长辈,就是幼时照顾他的奴仆知晓。
母亲纵是不知分寸,也不会把这些拿去外头说?
可见荣国公府对下人的管束还不够多,这才让他们这般口无遮拦!
戚清徽冷声吩咐:“去查,查出谁嚼舌根,直接乱棍打死。”
霁一正色:“是。”
戚清徽终于转身看向明蕴,眸色没有温度:“你……”
明蕴介绍:“我姓明。”
“明娘子当知礼义廉耻,”
戚清徽指尖轻叩着腰间的玉,玉扳指发出冷响。
“我身为男子自可不拘小节,却不得不为你考量。人言可畏,终是女子吃亏。”
“这话,戚某当做没听过,望你好自为之。”
他身居高位,但凡敛了笑意,那等不怒自威,便教人喘不过气来。连经年的老臣都要暗暗攥紧笏板,颈项生凉。
明蕴再七窍玲珑,可从未接触过这般人物,到底发怵,偏她骨子里藏着反骨,越杵,灵台越清明。
换成别的娘子早就双腿发软,吓得不敢说话了。
雨水濡湿了绯色裙摆,明蕴浑然不顾。
她冷静说。
“别急着走,听我说完。”
戚清徽:……
明蕴没有废话。
“你书房连通密室,密室第三格匣子里的放着只阵脚拙劣的虎头鞋。那是你出生时,你那位后来投井的小姑,熬了三夜缝制的。”
倏然间,戚清徽眼风犀利,蕴藏着波涛汹涌的情绪。
小姑身亡,除却忌日,平素无人敢提!
他的密室便是再亲近的人,未得他允许,也不得入内。便是霁一都不知,那虎头鞋的存在。
他审视盯着明蕴,周身气场陡然一变。
“你怎会知?”
“谁派你来的?”
明蕴举着伞的姿势未变,答非所问。
“是的,我们有个儿子,四岁了。”
明蕴:“他告诉我的。”
“你要不要见见?”
戚清徽眸色沉沉,一言难尽:……
“你疯了?”
明蕴微笑:“我也觉得。”
这事,搁谁头上不疯?
明蕴:“我知,这些说辞到底苍白无力。”
只能证明,她知道的太多了。
她很遗憾:“可我手里拿不出强有力的证据。”
“我这几日曾反复思量该如何说服你,可这辗转反侧仍无良策。”
“不过……”
明蕴扫过戚清徽紧绷的下颌:“我素来不愿意为难自个儿,这会儿也想通了。”
“我不过是礼部尚书女,明家既无根基亦无人脉。家父虽居尚书之位,却如履薄冰。礼部上下多有不服,平日往来者更是寥寥……世子之事,他纵有心亦无力探听。”
“我便是通天之能,终究困于闺阁,同平素来往的夫人说的无非是珠钗衣料,胭脂水粉这些,更无权知晓此事。”
所以,她怎么知道的?
“世子尽管派人去查,可是府上下人说漏了嘴,不过,你就算将府里每片瓦都翻一遍,也查不出什么。”
明蕴越说,底气越足。
所以啊,孩子的事……
“如何取证,如何确认小崽子可是你戚家血脉,又如何彻底相信这荒诞的事,这都是你该操心的事。”
所有该纠结的该头疼的,都是戚清徽!
不是她。
明蕴也不想把人逼太急。
该说的她都说了。
她并不觉得三言两语就能让戚清徽认下儿子。
“行了,你忙吧。等哪日想通了,给我递个信。”
天!
她好狂啊。
霁一大气都不敢喘,更不敢看戚清徽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