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你了。”
老警察那干涩、如同砂纸摩擦骨头的三个字,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又反弹回来,钻进我的耳朵,钻进我的骨头缝里,在里面疯狂地凿刻。
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冰锥的寒意和铁锈的腥气。
轮到……我了?
像是一道无形的闸门被猛地拉开,昨夜所有被恐惧强行压制的细节,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和粘稠的窒息感,轰然倒灌进我的脑海。
电梯镜面里,那黑色裙摆下空荡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映像;黑暗中那深入骨髓、仿佛能冻结血液的冰冷;还有浴室门后,那粘稠得如同血浆滴落的“嗒……嗒……”声,以及那细碎、尖利、充满恶意的指甲刮擦瓷砖的“吱嘎……吱嘎……”声……它们不再是模糊的记忆片段,而是带着无比清晰的质感和冰冷的触感,瞬间将我淹没。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我猛地弯腰干呕起来,喉咙里只有灼烧般的酸涩,什么也吐不出来。
“封锁现场!所有人,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进出!”老警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味,瞬间打破了房间里的死寂。
他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我和那个瘫软在门边、被同事搀扶起来的保洁员,最后钉在酒店经理那张煞白、布满冷汗的胖脸上。
“经理!立刻带我去看监控!昨晚到今天早上,这个楼层,特别是电梯和这间房门口的监控!马上!”
年轻警察立刻行动起来,拉起警戒线,将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法医团队则继续在床边忙碌,闪光灯刺目的白光一下下切割着房间里诡异的气氛。
一个法医助手小心翼翼地用镊子,从死者灰白冰冷的皮肤表面,夹起几粒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晶体。
它们细如尘埃,在强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冰冷的反光,像是…冰晶?在这闷热的房间里?
我像个被抽掉了灵魂的木偶,被勒令待在房间角落一把硬邦邦的椅子上。
年轻警察抱着双臂,像一尊门神般杵在我面前,目光警惕地在我和那具面带永恒诡异微笑的尸体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窗外的阳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毯上投下一条刺眼的光带,空气里漂浮着尘埃,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只有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老警察和酒店经理回来了。
经理的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闪,仿佛看到了比尸体更恐怖的东西。
老警察的脸色则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屏幕还亮着。
他径直走到我面前,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声音低沉得可怕:“解释一下。”
他把平板屏幕翻转过来,怼到我眼前。
屏幕上播放的是电梯内部的监控录像。时间戳显示是昨晚,我进入酒店后不久。
清晰的画面里:电梯门打开,我独自一人踉跄着走进来,脸上带着醉酒的疲惫和烦躁。
然后,我做出了一个极其怪诞的动作——我侧着身子,抬起一只手臂,弯曲着,仿佛在吃力地搀扶着某个看不见的重物。我的身体重心向一侧倾斜,嘴巴还微微开合,像是在对空气说着什么。整个过程中,电梯里空空荡荡,只有我一个人在对着虚无的空气做着搀扶的动作,姿态笨拙而……投入。录像无声,但那种诡异的违和感,透过屏幕扑面而来,让我瞬间如坠冰窟。
“这……不可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破风箱,“我明明……明明扶着她……”
“她?”老警察的声音冷得像冰,“监控里只有你一个人!像个喝多了的疯子,对着空气表演!”他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调出了另一段录像。时间是今天凌晨,大约三点半左右。画面是七楼走廊。光线昏暗,只有墙角应急灯发出惨绿的光。我的房门开了。
“我”走了出来。
但那根本不像清醒时的我。动作僵硬,关节仿佛生了锈,每一步都拖沓而沉重。
我的头微微低垂着,看不清表情。就这样,梦游一般,僵硬地走到了隔壁房间的门口。
然后,“我”停住了。像一尊突然被钉在原地的雕像,直挺挺地面朝着那扇紧闭的、毫无生机的房门。
时间在监控录像的角落一秒一秒地跳动。十分钟。
整整十分钟,“我”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面向那扇门。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监控摄像头沉默地记录着这诡异的一幕。
然后,在录像进行到第十分钟零七秒的时候,“我”的头,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监控的夜视模式让画面呈现出一种瘆人的绿色。
屏幕里,“我”的脸正对着摄像头方向——嘴角,正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僵硬的弧度,向两边拉扯开。那笑容……凝固、空洞,带着一种非人的木然和……模仿的痕迹。和此刻床上那个死者的笑容,竟然有着令人心胆俱裂的相似!
我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停止了跳动。这是我?这是我做出来的事?我为什么一点记忆都没有?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瞬间将我吞噬,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浴室!仔细搜!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老警察对着技术科的警员厉声喝道,他的目光像鹰隼一样扫过那扇紧闭的浴室门。
几个警员戴上手套鞋套,小心翼翼地推开浴室的门。强烈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甜腥气息飘散出来。
里面空间不大,白色的瓷砖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一个警员蹲在淋浴区,强光手电照射着地砖的缝隙。
他的动作停住了,用镊子极其小心地从一条极其细微的瓷砖接缝里,夹出了几缕毛发。
很长。在强光下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近乎凝固血液的暗红色。
那不是染发剂的颜色,带着一种自然的、却又无比诡异的质感。像是……某种活物的毛发。
另一个警员则用棉签,在淋浴地漏那个金属盖板的边缘缝隙里,仔细地刮擦着。刮下来一些极其微小的、近乎透明的碎屑。
它们不像普通的水垢或皂垢,更像某种……凝固的冰碴?或者更脆弱的晶体?他把棉签放进证物袋,递给法医。法医凑近观察,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老警察一直死死盯着浴室方向,看着警员们的一举一动,脸色越来越凝重。
当看到那几缕暗红长发出现在证物袋里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不再看我,而是大步走向房间中央那张凌乱的桌子——那是酒店标配的写字台,上面散落着酒店便签纸和圆珠笔。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在桌面快速扫视。突然,他弯下腰,从桌脚和地毯相接的阴影缝隙里,用手指极其小心地捻出了一小片被揉皱的纸团。他迅速将它展开。
那只是一小片纸,像是从便签本上撕下来的。上面用蓝色的圆珠笔写着几个字。
老警察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那张写有字迹的碎纸片被他捏在指尖。
他一步一步地朝我走过来,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最终,他停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审视,有难以置信,还有一种深沉的、冰冷的……怜悯?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缓缓地,将那张小小的碎纸片递到了我的眼前。
纸片不大,上面的字迹清晰、连贯,甚至带着一种……书写时的流畅感。
那笔迹,我认得。
那是我自己的笔迹。
每一个转折,每一个连笔,都熟悉得让我浑身发冷。
纸上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烫进我的灵魂深处:
“她真美,是不是?”
嗡——!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片空白,只剩下尖锐的耳鸣。
眼前发黑,天旋地转。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怪响,像一条离水的鱼。
世界在旋转,扭曲,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警察的呵斥声,法医的低语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胃里翻江倒海,恐惧和荒谬感混合着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
我踉跄着,几乎是凭着本能,一头撞开挡在我面前的人影,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浴室。
冰冷光滑的瓷砖墙壁撞在肩膀上,带来一丝短暂的、微不足道的痛感。
我扑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流下。我掬起一捧水,狠狠地泼在脸上。水很凉,激得我打了个寒颤,但那股从心底深处涌上来的、几乎要灼穿灵魂的恐惧和寒意,却丝毫没有减退。
我抬起头,布满水珠的脸上,眼睛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洗手台上方那面巨大的镜子。
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惊恐、写满绝望的脸。是我的脸。水珠顺着湿漉漉的头发、额头、鼻梁滚落,滑过因为恐惧而扭曲的皮肤。我张开嘴,大口地喘着粗气,试图平复那疯狂擂动的心脏。
然后,我的视线凝固了。
凝固在镜中那张脸的嘴角。
镜子里,那个“我”的嘴角……它没有动。至少,我的意识没有命令它动。
但它,却在动。
极其缓慢地,以一种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但无比坚定地……向上牵扯。皮肤被拉扯着,肌肉纤维在皮肤下不受控制地收缩、绷紧。那弧度,一点点加深,一点点变得清晰。僵硬,木然,带着一种冰冷的、凝固的……模仿的意味。就像凌晨监控录像里,那个站在隔壁房间门口僵硬微笑的“我”。更像……更像此刻外面床上,那个带着永恒诡异欢愉死去的陌生人!
它在笑。
我的嘴角,正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地……向上咧开。
镜子冰冷地映照着这无声的、恐怖的蜕变。水龙头还在哗哗地流着,冰冷的水溅落在我的手臂上,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
只有一种更深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抗拒的寒意,如同无数冰冷的藤蔓,从脚底缠绕而上,勒紧我的喉咙,将我拖向那凝固着永恒微笑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