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傍晚，空气粘稠得如同冷却的糖浆，夕阳最后的余晖被林立的高楼切割成碎片，吝啬地涂抹在中心广场光滑如镜的地砖上。广场正中央，那块占据了半栋楼高的巨型LEd屏幕正不知疲倦地播放着城市之光的最新宣传片。画面里，蓝天白云下，一群笑容灿烂得如同复制粘贴的男女老少，整齐划一地扬起手腕，展示着他们崭新的金色“感恩手环”。一个温柔得近乎催眠的女声旁白流淌出来：“感恩生活，从微笑开始。感恩手环，记录您的每一次真诚喜悦，回馈美好生活…” 屏幕下方，现实版的广场舞大军已经集结完毕，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小苹果》节奏，手臂挥舞，脚步踢踏，卷起一片混合着汗味、廉价香水味和隐约脚臭的热浪。
陈正感觉自己的头皮在老头帽下疯狂冒汗。那顶灰扑扑、边缘还有点脱线的尼龙老头帽，配上身上这件从地摊淘来的、印着模糊不清的“黄山迎客松”图案的深蓝色涤纶老头衫，以及脚上那双底子硬得像砖头的黑色老北京布鞋，构成了他此刻完美的“广场舞大爷”伪装。只是这身行头密不透风，像套了个小型桑拿房。他佝偻着背，努力模仿着旁边一位大爷略显僵硬的舞步，动作笨拙得像个刚学会走路的机器人，每一步都踩不到鼓点上，惹得旁边几个真正的大妈频频投来嫌弃又带着点同情的目光。
“老哥，新来的吧？步子得跟着节奏，这样…这样…” 旁边一个满头银发卷、精神矍铄的大妈实在看不下去，热心地凑过来，试图纠正他的“僵尸步”。她手腕上那崭新的金色“感恩手环”，随着她夸张的示范动作，在广场四周投射过来的灯光下闪烁着刺目的、近乎炫耀的光芒。
陈正心里暗骂一声，脸上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僵硬的“微笑”，含糊地应着：“哎，哎，学…学着呢…” 他藏在老头衫宽大下摆里的手，正紧紧按在腰间一个硬邦邦、微微发热的方块上——老K用金元宝啃报废的按摩棒核心马达紧急改装的“微笑干扰器”。
“老K，你这破玩意儿到底行不行？” 陈正借着扭腰的姿势，对着藏在衣领下的微型麦克风，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淹没在震天的音乐声里，“再跳下去，我这把老骨头真要散架了！旁边大妈看我的眼神跟看老年痴呆似的！”
耳机里传来老K慢悠悠、还带着点金属切割背景音的声音：“急什么？广场舞讲究个氛围！你当是拆炸弹呢？等她们跳嗨了，肌肉记忆接管身体，对异常刺激反应才最真实！看见那个领舞的没？就那个穿大红花绸子衫、嗓门最大的！她手上那金环亮得跟探照灯似的，就她了！待会儿音乐间隙，人群最放松的时候，对着她…启动！”
陈正的目光瞬间锁定目标。那领舞大妈果然气势非凡，动作大开大合，嗓门洪亮地喊着拍子，手腕上的金环随着动作疯狂闪烁，活像个人形信号灯。他不动声色地调整着“僵硬”的舞步，看似笨拙地朝领舞大妈的方向“蠕动”过去。空气中弥漫的汗味和远处飘来的糖炒栗子甜香混在一起，让他有点反胃。
终于，一曲终了。震耳欲聋的音乐戛然而止，巨大的屏幕也恰好切换到一个保健品广告。广场上的人群发出一阵混杂着喘息和说笑的嗡嗡声，动作都放松下来。领舞大妈抹了把额头的汗，志得意满地环视着她的“臣民”，手腕习惯性地在空中划了个弧线，金环的光芒在稍显昏暗的光线下依然醒目。
就是现在！
陈正的手指在腰间那个硬方块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凸起上，狠狠一按！
“嗡——！”
一声低沉、短促、却极具穿透力的震动声，猛地从陈正腰间爆发出来！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下来的广场上异常清晰，像一只巨大的蜜蜂瞬间飞过。这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他紧贴的肌肉骨骼，震得他半边身子都麻了一下。
几乎就在震动响起的同一瞬间——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什么样的节奏是最呀最摇摆！什么样的歌声才是最开怀！”
震耳欲聋、充满魔性节奏的《最炫民族风》，毫无预兆地从领舞大妈手腕上那枚金光闪闪的“感恩手环”里炸响！音量开到了最大，音质粗糙得如同破锣，瞬间盖过了广场上所有的嘈杂！那突兀、高亢、完全不合时宜的歌声，如同一个无形的炸弹在人群中引爆！
“哎哟我的妈！”
“谁？谁放歌？！”
“吓死我了！”
“王姐！你手环！你手环响了！”
人群瞬间炸了锅！领舞大妈王姐更是首当其冲，整个人像被高压电打了一样猛地一哆嗦，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疯狂“歌唱”的手腕，试图去捂，但那歌声穿透力极强，根本捂不住！她精心组织的队形瞬间土崩瓦解。旁边的大爷大妈们有的吓得原地蹦起，有的手忙脚乱想关掉自己突然也亮起来的手环（虽然没响），有的被这突如其来的神曲带偏了节奏，脚下不自觉地跟着那“最炫”的鼓点开始乱晃…整个广场舞阵营乱成一锅沸腾的八宝粥，惊呼声、抱怨声、憋不住的笑声响成一片。
“哈哈！王姐！你这新功能挺带劲啊！” 一个老头扯着嗓子喊，也不知是真心夸还是调侃。
王姐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又羞又恼，拼命拍打着那还在鬼哭狼嚎的手环：“关不掉！这破玩意儿关不掉啊！什么鬼东西！城市之光！我要投诉！”
一片混乱中，陈正早已功成身退。他趁着人群的骚动，像条滑溜的泥鳅，迅速“蠕动”到了广场边缘相对安静的树荫下，后背靠着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干，大口喘着气，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脸上却带着一丝恶作剧得逞的快意。看着广场中央那混乱的人形漩涡，尤其是王姐那副恨不得把手剁了的抓狂表情，腰间的“按摩棒核心”似乎也没那么烫了。
“效果…效果拔群啊老K！” 他对着麦克风，声音带着点喘，“王姐的手环现在是最炫的广场之星了！”
老K在那边嘿嘿笑了两声，切割声停了：“小意思！用金元宝啃废那根按摩棒的偏心转子马达改的，专攻手环里那个倒霉的微型陀螺仪和加速度计！让它们以为自己正经历一场八级地震外加强烈迪斯科！系统一慌，可不就乱放歌嘛！不过…这只是开胃小菜，正主儿好像来了…”
陈正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他顺着老K的暗示，目光锐利地扫向广场另一侧。林柚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树荫下，离他只有几步之遥。她没有看广场的混乱，而是微微侧着身，视线如同精准的激光，牢牢锁定在停在路边树影深处的一辆白色厢式车上。
那车通体素白，没有任何花哨装饰，只在车身侧面喷印着几个天蓝色的、字体圆润温和的大字：【夕阳红老年健康关怀中心 - 免费痴呆早期筛查】。乍一看，和那些穿梭于社区、为老人提供基础体检服务的公益车辆没什么两样。车旁还摆着一个简易的易拉宝，上面印着慈祥的白大褂医生和笑容可掬的老人。
但林柚的脸色却冷得像冰。她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快速计算着什么。她微微抬起左手，手腕上那个外表普通、但经过深度改造的手环屏幕正幽幽亮着，上面快速滚动着普通人看不懂的频谱分析图。
“车身…是普通的民用改装，”林柚的声音通过加密频道直接切进陈正和老K的耳朵里，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金属般的寒意，“但车顶那个‘空调外机’…呵，用的是AN\/pRd-13的改良型全向侦测天线阵列外壳做伪装，散热格栅的切割角度和军用级完全一致。还有车尾那根伪装成收音机天线的玩意儿…那是‘渡鸦’战术通讯中继的民用阉割版，有效监听半径至少覆盖半个广场。”
军用级天线？战术通讯中继？陈正的心猛地一沉。一辆挂着“老年痴呆筛查”牌子的车，装备着战场级别的监听设备？这他妈是筛查痴呆还是筛查思想？
“狗日的疗养院…”老K在频道里啐了一口，“披着羊皮的狼！这哪是关怀车？这分明是台移动的脑波嗅探器！他们在扫描广场上所有人的神经活跃度！特别是那些带着金手环、被强制‘感恩微笑’的人！这帮畜生，把整个广场当成了他们的露天实验室！”
林柚的视线死死锁住那辆白色厢车深色的车窗，仿佛要穿透那层单向膜，看清里面隐藏的冰冷眼睛。她放在身侧的右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微微发白。就在这时——
“嘀嘀…嘀嘀嘀…”
一阵轻微但急促的蜂鸣声从林柚自己的手腕上响起，打断了她的观察。她低头看去，手环屏幕亮起，弹出一条冰冷的系统通知：
**【微笑支付失败：尊敬的林柚女士，您在‘慈安疗养院’的月度缴费（金额：￥8,650.00）支付失败。原因：未检测到有效微笑验证。请保持嘴角自然上扬15度以上，重新尝试支付。逾期将产生滞纳金，并可能影响您母亲林淑芬女士的护理等级评定。】**
通知下方，是一个像素构成的、嘴角僵硬上扬的黄色笑脸图标，此刻在林柚眼中，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冷酷。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广场中央，《最炫民族风》的余音似乎还在隐隐回荡，王姐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也飘了过来，但这些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林柚站在原地，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捏着手环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夕阳最后的余晖穿过梧桐树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那眼底骤然凝结的寒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扼住喉咙般的窒息感。
母亲的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扎破了所有冷静的伪装。系统的触手，已经勒紧了她的脖颈，用最亲的人作为筹码。
陈正看着林柚僵硬的侧影，又看看那辆伪装成关怀车的白色幽灵，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无力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这场战争，比他想象的更肮脏，也更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