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那片被“城市之光”寄生的野玉米田边缘,废弃的农机厂仓库在晨光中沉默。仓库里,气氛却与往日的油污和铁锈不同,弥漫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空气里飘散着新鲜泥土的潮气、植物汁液的青涩,还有一种…淡淡的、属于纸张和油墨的陈旧气息。
仓库中央,那台由“老马煎饼”三轮车改造而来的设备,此刻已经面目全非。鏊子被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焊接在车架上的、结构精巧的金属漏斗和一套复杂的传动装置。漏斗下方连接着几根排列整齐的金属导管,管口闪烁着微弱的激光校准红点。老K正拿着扳手,进行着最后的调试,油污的手套上沾满了新鲜的泥土。旁边,堆放着几麻袋饱满金黄的玉米种子,在透过破窗的阳光下,散发着生命的气息。
林柚站在一旁,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巴掌大小、边缘磨损得厉害的旧笔记本。笔记本摊开着,露出里面工整娟秀的字迹和密密麻麻的数据,扉页上,用蓝色的圆珠笔清晰地写着:
**【林芳 - 客服工号:cZ0421】**
**【服务宗旨:耐心倾听,用心解决,温暖传递】**
笔记本旁边,放着一个透明的密封盒,里面是十几粒被挑选出来的、最饱满的玉米种子。每一粒种子的光滑种皮上,都用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精密激光,蚀刻着一行微小的、却清晰无比的字符:
**【cZ0421】**
那是林柚母亲的工号。是她在冰冷的客服系统里唯一的身份标识,也是她一生认真与坚守的烙印。
“柚子,准备好了吗?”周默轻声问道,目光落在林柚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手上。
林柚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她走到那台由煎饼摊改造的“工号播种机”旁,将手中那本承载着母亲半生印记的笔记本,小心翼翼地、如同放置一件圣物般,放进了设备上一个特制的透明观察槽里。槽体内部亮起柔和的扫描光线,将笔记本扉页上的工号和服务宗旨,转化为无形的数据流。
“系统校准完成!数据链路稳定!”林柚看着旁边屏幕上跳动的绿色参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老K,种子通路?”
“通了!激光刻印阵列就绪!”老K抹了把汗,拍了拍冰冷的金属导管。
陈小乐抱起一袋玉米种子,哗啦一声倒入顶部的金属漏斗。金灿灿的种子如同细小的瀑布,顺着漏斗滑入内部的分流通道。机器内部传来轻微的嗡鸣和金属构件运转的“咔哒”声。
林柚的手,握住了焊接在车架侧面的一个金属摇柄——那原本是老马用来翻煎饼的把手,此刻却成了播种的驱动。
她闭上眼,仿佛能感受到笔记本在观察槽里散发出的、属于母亲的温度。那些深夜伏案的侧影,那些被无理投诉气红眼眶又强压下去的哽咽,那些因为错过接自己放学而愧疚的眼神…还有最后那跨越数据洪流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叮嘱:“…柚子…别做客服…太苦了…”
再次睁开眼时,林柚的眼神变得异常沉静。她用力,摇动了那个冰冷粗糙的金属摇柄!
“咔哒…咔哒…咔哒…”
机械的节奏在仓库里响起。随着摇柄的转动,漏斗里的玉米种子被均匀地、一粒一粒地送入下方的激光蚀刻通道。幽蓝色的激光束精准地扫过每一粒滑落的种子种皮!每一次闪烁,都在坚硬的表皮上留下一个微不可察、却深入胚层的 **【cZ0421】** !
刻印完成的种子,顺着导管滑出,落入下方一个铺着湿润土壤的木槽中。金色的种子滚入黝黑的泥土,那微小的工号字符,如同一个来自数字世界的烙印,融入了孕育生命的温床。
林柚摇动着摇柄,动作由最初的生涩变得平稳而坚定。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每一粒刻着母亲工号、落入泥土的种子。阳光透过仓库顶棚的破洞,形成一道光柱,正好笼罩在她摇动摇柄的手和那些落入泥土的种子上。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汗水顺着林柚的额角滑下,她浑然不觉。摇柄转动的“咔哒”声,成了仓库里唯一的节奏。这单调的声音里,却仿佛承载了千言万语。母亲在无数个深夜,戴着耳机,对着冰冷的电脑屏幕,一遍遍重复着“您好,工号cZ0421为您服务”的画面,与眼前这亲手将母亲印记播撒进大地的景象,在她脑海中反复交织。
摇柄转动的速度,不知何时,渐渐与她记忆中母亲敲击客服键盘的节奏重合。每一次“咔哒”,都像一次无声的应答。
“妈…”林柚的声音很轻,几乎被机器的声音淹没,却清晰地落在旁边每个人的心上。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专注地摇动着摇柄,目光温柔地追随着那些落入泥土的种子,仿佛在与它们对话:
“…您听了一辈子别人的麻烦…”
“…您接了一辈子别人的电话…”
“…您说这活儿太苦…让我别干…”
她的声音顿了顿,喉头滚动了一下,再开口时,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与力量,清晰地响起:
“…这次…”
“…换我服务您。”
“…您安心…在这儿…‘休息’。”
“咔哒。”
最后一粒刻着 **【cZ0421】** 的金色玉米种子,顺着导管滑落,稳稳地嵌入湿润的泥土中。
林柚松开了摇柄。机器停止了嗡鸣。仓库里陷入一片寂静,只有阳光移动的细微声响。
她缓缓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木槽里松软的泥土,覆盖住那些承载着母亲工号的种子。泥土的微凉透过指尖传来,带着新生的希望。一滴滚烫的眼泪,终于挣脱了束缚,无声地滑落,砸在泥土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转瞬就被土壤吸收,消失不见。
老K默默地递过来一块沾着机油味的旧抹布。周默拍了拍她的肩膀,什么也没说。陈小乐抱着金元宝,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平静下的汹涌,安静地趴着。
仓库外,那片广袤的、被“城市之光”寄生的野玉米田在风中起伏,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回应着刚刚埋入泥土的、十几个带着人类情感烙印的“客服工号”。阳光洒在田地上,也洒在仓库里那个蹲在木槽前、指尖还沾着泥土的年轻身影上。
冰冷的收割倒计时在屏幕角落跳动,但此刻,在这片混杂着机油、泥土和泪水气息的角落里,一种新的、带着体温的“服务”,正悄然扎根于大地深处,等待着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