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默是被噩梦惊醒的。
梦里没有爆炸的火光，没有熔化的手铐，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白色——惨白的墙壁，惨白的灯光，惨白的人影晃动。陈正躺在其中一张床上，手腕的伤口被重新切开，无数细小的、闪着幽蓝微光的机械虫子正沿着血管疯狂钻入，啃噬他的骨头。他想冲过去，脚下却像陷在粘稠的糖浆里，动弹不得。一个柔和得令人作呕的声音在广播里循环播放：“绿洲疗养院，您心灵的港湾…创伤修复，拥抱新生…” 伴随着轻柔的、如同儿歌般的背景音乐。
他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了老K那件带着机油味的旧背心。窗外天刚蒙蒙亮，废弃车间的铁皮屋顶被风吹得嘎吱作响。老K在角落的工作台上鼾声如雷，旁边摊着那瓶差点蚀穿了陈正靴子的高活性氧化铁蚀刻粉。空气中还残留着昨晚数据焚毁时那股焦糊的电子味。
秦瞳用命换来的视频证据，只在他脑子里存在了不到一分钟，就被母巢从物理层面彻底抹除。疗养院地下b7层的活体实验，“城市之光”的重组阴影…像两块沉重的冰，压在胸口，寒意刺骨。没有林柚的技术支援，他们就像被拔了牙的老虎，空有愤怒，却无从下口。
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走到老K那台被母巢“烫伤”过的旧电脑前。屏幕一片漆黑，主板估计烧了。他下意识地摸出那个老K给他的备用旧手机——一个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诺基亚板砖。刚开机，几条短信就争先恐后地挤了进来。
【温馨提醒：周默先生，绿洲疗养院诚挚邀请您参加“心灵疗愈周”特别活动！您已被选中为“创伤关怀计划”首批体验者，免费享受顶级心理疏导及独家“心灵修复贴”疗程！名额有限，速来登记！地址：西郊梧桐路288号。回复td退订。】
【周默先生，您的心声我们听到了！疗养院“心灵修复贴”采用最新生物缓释科技，无痛无创，舒缓焦虑，修复创伤记忆，效果显着！已有众多投诉者重获心灵平静！名额即将关闭，请速确认！[附件：成功案例分享链接]】
【最后通知：周默先生，基于大数据评估，您的心率变异率、睡眠质量及近期活动轨迹均显示您处于“高心理风险”状态！为保障您的身心健康及公共安全，根据《心理健康促进条例》，您已被列入“心灵守护”强制干预名单！请于24小时内前往绿洲疗养院报到，接受评估并领取“心灵修复贴”！逾期未报到者，将启动社会信用联动限制措施！绿洲疗养院，为您的幸福保驾护航！】
短信一条比一条“温馨”，一条比一条“权威”，最后那条更是披上了法律和“公共安全”的华丽外衣，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制力。附件里的“成功案例分享”链接，周默不用点开也知道，里面肯定是那些在疗养院“失踪”的投诉者们，如今“笑容满面、重获新生”的摆拍照片。
“心灵修复贴”…周默咀嚼着这个名字，胃里一阵翻腾。结合秦瞳视频里那个被注射不明液体的实验体，这东西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强制干预名单？社会信用联动限制？这是要把所有不听话、知道太多的人，用“心理健康”的名义，合法地关进那个白色的地狱！
“操！”一声低骂从身后传来。老K不知何时醒了，揉着通红的眼睛凑过来，瞥见手机短信，脸色瞬间变得比锅底还黑。“心灵修复贴？修复个屁！这他妈是裹着糖衣的电子镣铐！蜂巢玩监控，疗养院就玩精神控制！花样真他妈多！”
“强制名单…不去不行了。”周默的声音低沉。不去，立刻就会被社会性“死亡”，寸步难行，甚至可能引来更直接的“关怀”。去，就是自投罗网。
“去！当然要去！”老K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狠厉的光芒，“但不是去报到！是去‘拿’！知己知彼才能弄死那帮王八蛋！得搞到一片那鬼贴片，老子倒要看看里面灌了什么迷魂汤！”他转身就在他那堆“破烂宝贝”里翻找起来，叮铃哐啷一阵响。
***
绿洲疗养院坐落在西郊一片人造景观林里，白色流线型的建筑群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像一堆精心打磨的骨片。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刻意营造的、甜腻的花香。周默穿着最普通的夹克，混在一群被“邀请”或“强制”而来的人群里，排队进入主楼大厅。
这里的气氛诡异。没有医院的嘈杂，只有低低的背景音乐和人们刻意压低的交谈声。穿着米色制服、笑容标准得像流水线产品的“心灵关怀师”们穿梭其中，引导着人群。周默敏锐地注意到，不少人手腕内侧都贴着一片指甲盖大小、近乎透明的贴片，贴片中央有一个极其微小的、树叶形状的浅绿色LoGo——心灵修复贴。这些人的眼神大多有些飘忽，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或者…一种被强行熨平的、空洞的微笑。
登记处排起了长队。周默排在末尾，不动声色地观察。登记流程很“高效”：刷身份证，人脸识别，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用平板快速扫一下来访者（主要是手腕没贴片的新人），然后旁边的护士就会微笑着递上一个独立包装的小小贴片，以及一张印着使用说明和“心灵誓言”的卡片。
“下一位！”护士甜美的声音响起。
周默上前，递上身份证。机器读取，人脸识别摄像头红灯闪烁。他能感觉到背后有几道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自己。负责扫描的“医生”拿着平板，对着周默的手腕扫了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平板屏幕上似乎闪过一个极快的黄色叹号，但立刻被“医生”的手指划掉了。
“周默先生，欢迎来到绿洲。”护士的笑容依旧甜美，递上贴片和卡片，“请将‘心灵修复贴’紧贴于手腕内侧洁净皮肤，感受它带来的平静力量。初次使用可能会有轻微温热感或愉悦感，属正常现象。祝您心灵之旅愉快！”
贴片包装很精致，透明塑料壳里，那片薄薄的贴片如同第二层皮肤，几乎看不出厚度。浅绿色的树叶LoGo在灯光下几乎隐形。周默接过，指尖触到包装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的、类似薄荷混合着廉价糖果的甜香钻入鼻腔。
他道了声谢，转身离开登记台，没有立刻贴上。他能感觉到那个“医生”的目光一直黏在自己背上。他快步穿过大厅，走向洗手间方向，准备找机会把贴片藏起来。
洗手间里空无一人，只有排风扇低沉的嗡鸣。周默走进隔间，锁上门，拿出那片“心灵修复贴”，仔细端详。就在他准备撕开包装时，隔间门板下方缝隙里，突然悄无声息地滑进来一样东西！
一个揉成一团的香烟盒锡纸！
周默心头一跳，立刻捡起。锡纸内侧用尖锐物潦草地刻着几个字：
【别贴！狗闻过的地方！找兽医！】
狗闻过的地方？兽医？
周默瞬间明白了！是陈小乐！只有他，知道那条缉毒犬“奖金”是在嗅过自己外套下摆后暴毙的！而那个位置…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这件夹克的下摆！那里曾经可能沾着来自角磨机外壳的、被激活的纳米虫残留！
陈小乐在这里！他在警告自己！这片“心灵修复贴”一旦贴上皮肤，可能会和那些残存的、具有高度生物活性的金属纳米粒子产生致命的未知反应！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小心翼翼地将那锡纸团塞进口袋，将未拆封的“心灵修复贴”藏进夹克内袋。必须立刻离开！他拉开门，刚走出隔间，就差点撞到一个人。
是刚才登记处那个拿着平板扫描他的“医生”！他正站在洗手台前，慢条斯理地洗手，仿佛只是巧合。但镜子里，他看向周默的眼神，冰冷而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周先生，感觉还好吗？”医生的声音温和，却像毒蛇吐信，“‘心灵修复贴’需要及时使用，效果最佳。需要我帮您吗？”
“不用了，谢谢。”周默强迫自己镇定，侧身绕过他，快步走出洗手间。他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一直追随着自己的背影。
***
“老K！快！分析这东西！”周默几乎是冲进老K的废品车间，把那个未拆封的“心灵修复贴”拍在工作台上，又把那张香烟锡纸递过去，“小乐在疗养院！这是他给的警告！”
老K看到锡纸上的字，浑浊的老眼猛地一瞪：“狗闻过的地方？那小子…”他立刻抓起那片贴片包装，动作麻利地拆开，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那薄如蝉翼的贴片夹起，放在一个玻璃培养皿里。
“妈的，包装就有味儿！”老K凑近闻了闻，眉头拧成疙瘩，“甜得齁人！掩盖性很强！”他不再废话，转身从架子上搬下一个造型古怪的设备。主体是个旧微波炉外壳，但里面塞满了裸露的电路板、花花绿绿的导线，还外接了几个小屏幕和一个激光探头，活像科学怪人的缝合杰作。
“老K牌多谱物质分析仪！专治各种不服的妖魔鬼怪！”老K一边自夸，一边将培养皿放进微波炉腔体（已经被改造成样品仓），盖上那个被他钻了孔、嵌着块厚玻璃的炉门。他接通电源，设备内部发出低沉的嗡鸣，几个风扇疯狂转动散热。
激光探头亮起一道细细的蓝光，打在透明的贴片上。旁边的小屏幕立刻开始跳动复杂的波形图和数据流。老K布满老茧的手指在几个旋钮上飞快调节，嘴里念念有词。
“表面涂层…水溶性高分子凝胶…缓释基质…妈的，核心来了！”老K的声音陡然拔高，指着其中一个屏幕上分离出的分子结构图，“看这个！尼古丁的结构骨架！但被改造过！嫁接上了…这他妈是什么？类似LSd的吲哚环？！还有一段…神经肽模拟片段？！”
他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高纯度尼古丁衍生物！混合了强效致幻剂成分！还绑定了能直接影响神经递质的仿生肽链！透皮缓释吸收！这玩意儿贴上去，先给你点尼古丁的快感，让你放松警惕，接着致幻剂让你‘看到’他们想让你看的‘心灵平静’，最后那仿生肽直接干扰你的情绪中枢，让你产生虚假的幸福感、依赖感！操！电子毒品加洗脑芯片！双重成瘾！精神钢印！”
周默听得手脚冰凉。这比单纯的监控可怕一万倍！这是从灵魂层面改造一个人！让你心甘情愿地成为奴隶，还觉得自己获得了“新生”！
“能检测残留吗？小乐说的‘狗闻过的地方’？”周默急切地问。
老K立刻调整设备参数，激光转为一种不可见的红外光谱，对准了周默递过来的那件夹克下摆的一小块区域。
“嗡——”
设备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蜂鸣！主屏幕上，代表物质成分的曲线瞬间飙升到危险的红区！一个尖锐的警告框弹出：【检测到超高活性金属纳米粒子群！结构异常！生物亲和性极高！与目标贴片内致幻剂成分存在未知催化\/结合风险！】
“果然！”老K指着屏幕上那疯狂闪烁的、代表纳米粒子的密集光点，“就是这些鬼东西！它们在‘奖金’的血液里也发现了！它们还在你衣服上！虽然活性低了，但鬼知道跟这贴片里的化学鸡尾酒碰一起会炸出什么玩意儿！小乐那小子，救了你一命！”
周默看着屏幕上那团象征死亡和未知的红色警告，又看看培养皿里那片看似无害的“心灵修复贴”，一股强烈的反胃感涌上喉咙。绿洲疗养院的“心灵港湾”，下面流淌的是比毒液更肮脏的东西！
就在这时，老K那台老旧的备用手机（周默用来联系外界的）突然响了起来，是一个未知号码。
周默心头一紧，按下免提。
电话那头，传来陈小乐刻意压低、却带着剧烈喘息和哭腔的声音，背景音是疗养院那种甜腻的背景音乐和隐约的警报声！
“默哥！老K！他们…他们发现了！在追我！贴片…贴片有问题！千万别用！还有…汤圆！汤圆它…它舔了我换下来的工作服袖口…就…就不动了！跟…跟‘奖金’一样…救救它…” 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忙音。
汤圆！陈小乐那只肥仓鼠！它也接触了可能残留纳米虫的衣服！
周默和老K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冰冷的、燃烧的怒火。疗养院的甜蜜枷锁，正在勒紧每一个试图反抗的人，甚至无辜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