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凉的泉水滋养着每一寸肌肤与经络,体内奔腾的淬厄星力渐渐归于平静,却比之前更加凝练、浑厚,仿佛经历了一次脱胎换骨的锤炼。苏念从泉水中起身,水珠沿着流畅的肌肉线条滑落,滴在细软的沙砾上,瞬间没入,不留痕迹。疲惫与伤痛被驱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充盈的力量感。
他默默穿上破损的外袍,重新裹好隐魂斗篷,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目光投向洞窟深处,那位素衣女子依旧坐在清泉旁。只是此刻,她已停下了抚琴,纤长的手指正将散落在膝前石台上的几卷古老、泛着淡淡青光的竹简(琴谱)轻轻卷起,动作优雅而专注,仿佛在整理一段被岁月尘封的记忆。
洞窟内只剩下泉水滴落的清响,以及女子整理竹简时细微的“沙沙”声。
苏念站在原地,心中疑问翻涌如潮。这女子是谁?为何救他?这洞窟又是何处?她似乎对黄泉路、对酆都都了如指掌……无数念头在脑海中碰撞,却不知从何问起,也不敢贸然开口。
就在这时,那女子并未抬头,只是伸出素白的手指,随意地指向洞窟一侧。
那里,在几株散发着微光的奇异石笋旁,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张古朴的石桌和两个石墩。石桌表面光滑如镜,上面静静摆放着一个墨玉茶壶和两个同样材质的茶杯,壶嘴处还氤氲着丝丝缕缕的白气,散发出一种令人心神宁静的淡雅茶香。
“坐吧。”女子的声音依旧清冷平缓,如同山涧流过青石,听不出喜怒。
苏念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面对这等神秘莫测的存在,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招致无法预料的后果。他依言走到石桌前,在其中一个石墩上坐下。石墩冰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略微沉淀。
女子终于收拾好了竹简,将它们置于一旁。她起身,步履无声地走到石桌旁,在苏念对面坐下。素手提起墨玉壶,清澈碧绿的茶汤注入苏念面前的茶杯中,茶香瞬间弥漫开来,沁人心脾,竟隐隐有洗涤灵魂尘埃的效用。
她并未给自己倒茶,只是将那杯散发着氤氲灵气的茶推到苏念面前,然后抬起眼眸,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看向苏念。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清澈、深邃,如同蕴藏着亿万星辰的古潭。没有咄咄逼人的锋芒,也没有刻意伪装的温和,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看透轮回的平静与沧桑。她的目光落在苏念身上,仿佛穿透了隐魂斗篷的遮蔽,直接看到了他肉身的本质。
“第五境修为,就敢肉身过阴,”女子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你不会以为,走完这八百里黄泉路,凭借这一件‘破斗篷’——骗骗小鬼的玩意儿——就能安然踏入酆都城吧?”
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苏念内心那点侥幸。隐魂斗篷在恶狗岭、金鸡山乃至饕餮魔窟确实起到了作用,但此刻被这神秘女子如此轻描淡写地点破,甚至称之为“骗小孩的玩意儿”,苏念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寒意顺着脊椎蔓延。
女子端起自己的空杯,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目光却依旧锁定着苏念,仿佛在欣赏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不说四大判官明察秋毫,十大阴帅神通广大,便是他们手下那些境界比你高些的寻常鬼差,你以为……都是吃素的?你这点伪装,瞒得过怨气冲天的亡魂,瞒得过那些只凭本能行事的凶物,但想在酆都鬼吏面前蒙混过关?呵……”
一声轻“呵”,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也彻底击碎了苏念心中最后一丝幻想。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多么天真。酆都城,那是阴司地府的核心所在,秩序森严,法度严密,岂是单凭一件遮掩生气的斗篷就能混进去的?那些鬼差,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看透生死,对生魂的气息有着近乎本能的敏锐感知?
冷汗瞬间浸透了苏念的内衫。他之前的计划,在对方眼中,简直如同儿戏。
看着苏念骤然变化的脸色,女子似乎觉得敲打够了。她放下空杯,语气恢复平淡:“说吧,以第五境肉身强闯阴司,所求为何?总不会真是来游历黄泉风光的吧?”
苏念知道,此刻隐瞒已无意义,甚至可能触怒对方。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决定坦诚相告。他将好兄弟钟浩然魂魄受创、命悬一线,急需彼岸花花瓣为引续命之事和盘托出,并说明此行另一目的便是寻找玄门遗失的重宝“定星盘”。
“……故而,苏念不得不冒险过阴,欲往酆都寻彼岸花,并探访定星盘下落。”苏念沉声说道,目光坦然地迎向女子那深不见底的眼眸。
洞窟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泉水滴落的“叮咚”声。
女子听完,并未立刻回应。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在光滑的石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那敲击声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在拨动无形的琴弦,又似在推演着什么。片刻后,她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那叹息中包含着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有惋惜,有了然,甚至……有一丝淡淡的嘲弄。
“彼岸花……”女子缓缓开口,“我知晓其所在。酆都后山,忘川河畔,血月映照之下,花开如血,叶落无踪之地,便是彼岸花丛生之处。”
苏念精神一振!这是最明确的方向指引!
然而,女子接下来的话,却如同冷水浇头:“至于定星盘……”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洞窟的石壁,望向了无垠的虚空,声音带着一种确认无误的笃定:“此物,并不在阴间。”
“什么?!”苏念心神剧震,几乎失声!这怎么可能?玄门命字脉掌陀人陆衍亲口告知,定星盘失落于阴司!命字脉推演天机,算无遗策,怎会出错?难道……陆衍在骗他?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强行压下。陆衍没有理由骗他,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看着苏念脸上难以掩饰的震惊和困惑,女子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端起之前给苏念倒的那杯茶,自己轻轻啜了一口,才继续说道:“定星盘失落于阴间,已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它早已不在阴司,而是……遗失在阳间了。”
阳间?遗失在阳间?苏念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信息太过颠覆,让他一时难以接受。如果定星盘在阳间,那他这趟九死一生的阴间之行,岂不是……
“彼岸花的传说,你知道吧?”女子放下茶杯,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回苏念身上,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似乎想看看他对此究竟了解多少。
苏念勉强收摄心神,压下对定星盘消息的巨大冲击,沉声道:“晚辈知晓。彼岸花,花开一千年,叶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传说中,它是生长在黄泉路上的接引之花,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亦蕴含着生死轮回的玄奥之力。”
女子听完,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其细微、近乎不可察觉的弧度,那弧度中蕴含的情绪复杂难明。她微微颔首,却又缓缓摇头,目光投向洞窟深处那缓缓滴落的清泉,声音变得悠远而空灵:
“世人皆知花叶不相见,道尽缘浅情深、生死相隔之苦。却鲜有人知……”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的清明,直视苏念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
“真正的彼岸花,花与叶,本是同根同源,生死相依,从未分离。”
“所谓‘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不过是一场……遮蔽了众生之眼的……**幻境**罢了。”
“那忘川河畔摇曳的,是花,亦是叶。只是能同时看破这生死相依之相者,万中无一。”
“欲取彼岸花,需破心中障,见其本真。否则,纵使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你所摘取的,也不过是一捧虚妄的泡影,于你那兄弟……毫无用处。”
话音落下,洞窟内一片死寂。
苏念如遭雷击,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神秘女子,脑海中回荡着她那石破天惊的话语。
花叶……从未分离?只是幻境?真正的彼岸花,花叶同存?
这与他所知的一切传说,截然相反!
女子说完,不再看苏念一眼。她缓缓起身,走到那泓清泉旁,抱起那具温润如玉的五弦琴。素白的身影在洞窟微光下显得愈发朦胧、庄严。
“茶凉了,该走了。”她淡淡说道,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五弦琴发出一声低沉而悠远的宫音,如同开启古老门户的钥匙。随着琴音扩散,女子素白的身影连同她怀中的古琴,如同投入水中的倒影,开始变得模糊、透明,最后化作点点清冷的微光,消散在幽静的洞窟之中,不留一丝痕迹。
只余下那袅袅的茶香、滴答的泉水声,以及石桌对面那杯尚有余温的清茶。
还有苏念心中,那被彻底颠覆的彼岸花传说,和指向忘川河畔的沉重使命。
洞窟内,只剩下他一人,对着空寂的石桌,以及那句萦绕不散的箴言:
欲取彼岸花,需破心中障,见其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