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蟠龙柱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萧无衍的玄色朝服下摆还沾着未干的墨迹——那是方才在《共议令典》上钤印时,笔锋扫过的痕迹。
“启禀陛下,太庙司官求见。”小太监的声音像片薄冰,“说是...”
“直说。”萧无衍将令典往案上一推,玉扳指叩出清响。
“说是东配殿的地砖,又裂了三寸。”小太监缩了缩脖子,“还有御井的水,今早试毒的银签子...黑了。”
殿外忽有穿堂风卷起奏本,最上面那封钦天监的折子“啪”地翻开,“龙气离殿,民火冲霄”八个朱砂字刺得人眼疼。
萧无衍盯着那行字看了片刻,突然笑了。
他起身时玄凌剑在腰间轻撞,震得案头铜鹤灯摇摇晃晃:“传六部尚书,半个时辰后紫宸偏殿议事。”
偏殿里的檀香才烧到第三段,老臣们的朝珠已撞出一片乱响。
吏部尚书抖着胡子率先开口:“陛下,这等异象分明是天示警——苏姑娘久不进宫,恐失坤位之德!”
“坤位?”萧无衍倚着廊柱,指节摩挲着剑穗上的红珊瑚,“当年太皇太后在乾清宫批折子,你们的祖父可没说过坤位该在东六宫。”他突然转身,目光扫过满殿花白的脑袋,“诸位觉得,是龙气重要,还是百姓喝上一口干净水重要?”
户部侍郎擦了擦额头:“可...可钦天监说...”
“钦天监的监正前日还说,苏大夫在城西种的断渊草坏了风水。”萧无衍从袖中抽出一卷黄绢,“看看这个——”
绢帛展开,是三百多枚血指印,最上面一行字力透纸背:“求苏大夫管医管农,活我老幼。”
“这是昨日西市二十里百姓的联名信。”萧无衍将绢帛甩在案上,“他们不在乎龙气在不在金銮殿,只在乎孩子出痘有没有人救,春播时有没有药肥。”他叩了叩案头新铸的“济世共治”铜印,“所以朕设医农阁,掌疫病、田亩、医馆——凡涉民生,须得苏大夫手印。”
“这成何体统!”礼部尚书的朝靴在青砖上跺出响,“女子...女子岂能...”
“能。”萧无衍打断他,玄凌剑“嗡”地出鞘三寸,“因为她治好了朕的寒毒,救过十万边军的疫症,让去年蝗灾后的百姓没饿死人。”他的声音陡然放轻,“诸位若觉得不妥,不妨去西市问问那些抱着孩子跪了三天求她开医馆的妇人。”
殿内死寂。
直到老太监尖着嗓子喊“退朝”,才有几个老臣踉跄着扶住廊柱,朝珠上的翡翠珠子掉了一地。
济世庐外的青石板被跪得发烫。
红裙阿姑的膝盖早没了知觉,她却把怀里的血书又往上托了托——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有刚出痘的婴孩,有被马踢断腿的脚夫,还有上个月她接生的那对双生子的母亲,用指甲蘸着奶水按的印子。
“阿姑,您起来歇会儿吧。”旁边妇人扯她的裙角,“苏大夫昨儿才熬了通宵配防痘药。”
“不。”红裙阿姑的嗓子哑得像砂纸,“当年我男人咳血快死时,是她蹲在灶前熬了七天七夜药。”她望着门首那块《医者六诫》的木匾,“如今她要教咱们自己点灯救人,咱们就得把这血书捧稳了——让她知道,百姓心里有杆秤。”
门“吱呀”一声开了。
苏锦言站在门槛内,月白衫子上还沾着药渍,发间插着根磨得发亮的银针。
她望着跪在地上的三百人,目光掠过最前面那个抱着病儿的妇人——那孩子的疹子正顺着脖颈往下爬,她认得,是前日在义庄见过的。
“都起来。”她的声音轻,却像根针戳破了晨雾,“地上凉,孩子受不得。”
红裙阿姑抬头,看见她眼尾的细纹——这是她头回注意到,那个能徒手剖蛇取胆的苏大夫,原来也有了岁月的痕迹。“苏大夫,”她把血书举过头顶,“我们不求您当皇后,就求您...让这医农阁的印,能真给百姓办事。”
苏锦言伸手接过血书。
纸页上的血渍还带着体温,其中一滴渗开来,正好晕在“不因贫贱而拒门”那行字上。
她的指尖轻轻颤抖,想起前世自己跪在祠堂里,看着嫡姐把母亲的医经扔进火盆时,也是这样的温度——那时她攥着半块药杵,指甲几乎要戳进掌心。
“阿姑,”她蹲下来,替那妇人怀里的孩子理了理被角,“我教你们点灯好不好?”她转身进了屋,再出来时捧着七盏巴掌大的铜灯,“每盏灯里都掺了药燃剂,救一个人就点一盏。
等九城坊市的灯都亮了,比凤冠还好看。“
妇人们接过灯,掌心的温度透过铜盏传上来。
红裙阿姑摸着灯身刻的“济世”二字,突然想起苏锦言刚搬来济世庐那天,也是这样捧着药箱,说“我教你们认药”。
她喉头一热,重重磕了个头:“苏大夫,我们一定把灯点得比星星还亮。”
日头偏西时,秦九抱着个裹满粗布的匣子冲进院子。“姑娘,”他额头全是汗,“小萤姨从皇陵回来,说...说血契在跳。”
苏锦言正在给药圃的断渊草浇水,水壶“当啷”掉在地上。
她扯下围裙擦手,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具体说。”
“不是玄哥那道,”秦九压低声音,“是...好几个。
小萤姨说,像萤火虫扎堆,在皇陵后山打转。“
苏锦言的瞳孔骤缩。
她冲进内室,从檀木匣最底层取出半枚玉镯——那是母亲咽气前塞给她的,断口处还留着暗红的血渍。
她将玉镯贴在案上,闭目引心鼎之力。
残片微颤,一行虚影文字浮现在空气中:“鼎种散野,薪火复燃。”
“柳明澜!”她猛地睁眼,指甲几乎要嵌进案几,“好个老匹夫,临死前还埋了七颗雷。”她想起前世柳明澜被毒杀前,握着她的手说“药嗣当兴”时的阴笑,原来所谓“药嗣”不是血脉,是把血契种进宗室幼童体内,用民心做引信。
“秦九,”她转身翻出《归藏引》残卷,“去把老油师请来。
要最快。“
老油师赶到时,药炉的烟正缠着房梁打旋。
苏锦言将断渊草灰、自身精血和《归藏引》里的“伪鼎引”方子推过去:“七枚,每枚掺三分断渊草灰。”她的声音像淬了冰,“他们要血脉唤醒玉玺?
我就让全城孩子都当’伪药嗣‘。“
三日后的南市巷口,承统卫残部的刀还没出鞘,七盏药灯突然从百姓屋里亮起来。
橘黄的光交织成网,照得他们眼前发黑。
为首的刀疤脸刚要骂“邪术”,突然呕出一口黑血——那是血契被共鸣场反噬的征兆。
“撤!”他捂着心口踉跄后退,“这灯...这灯里有苏锦言的血!”
消息传到紫宸宫时,萧无衍正对着舆图做标记。
秦九指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红点:“这是昨夜新点的灯,东城三个,西城五个...”
“她不是躲着权,”萧无衍用朱笔圈住最密集的西市,“是在重新定义它。”他望着窗外渐起的暮色,想起今早苏锦言在药圃弯腰的身影——她教那个盲童分辨紫苏和藿香时,发间的银针闪着光,像把挑开迷雾的刀。
春寒料峭的夜里,济世庐的窗纸透出暖光。
苏锦言坐在案前,看着新收的七个药童在院里背《汤头歌诀》。
盲童小豆子摸着她的手学切脉,指尖碰到她腕间的玉镯残片,突然说:“姐姐的镯子,像星星碎了。”
她笑了,把小豆子的手按在脉枕上:“等你学会认三百味药,我就告诉你,星星是怎么亮起来的。”
窗外,新一批断渊草正破土而出,嫩蓝的花苞像撒了把星子。
风卷着药香掠过门槛,吹得《医者六诫》的木匾轻轻摇晃。
第二日清晨,济世庐前排起了长队。
有挎着竹篮的农妇,有背着药箱的学徒,还有抱着孩子的父亲——他们不是来看病的,是来学怎么点灯,怎么救人。
苏锦言站在门首,望着那望不到头的队伍,轻轻叹了口气。
她转身进了屋,取出母亲留下的医经残卷,在案头铺开。
笔锋落下时,墨迹里混着新磨的朱砂,写的是:“医道不传于私室,当授于天下。”
晨雾里,传来小豆子脆生生的背书声:“紫苏辛温,风寒发表,梗下诸气,消除胀满...”
这声音飘得很远,远到能穿过宫墙,越过护城河,飘向每一个有药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