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清晨,天光未明,药室紧闭的门缝里透出一缕暗红的火光,像是从地狱深处渗出的血。
屋内寂静得可怕,只有药炉中残火噼啪作响,似在低语某种古老的咒言。
苏锦言缓缓睁开眼,眸底一片漆黑,仿佛吞噬了所有光亮。
她撑起身子,动作迟缓如垂死之人,却依旧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她走向铜镜,抬手拨开垂落眼前的长发——镜中人,赫然满头银霜,白发如雪,根根刺目。
她怔了片刻,随即冷笑出声。
不止白发,耳后那道蜿蜒的血痕已如蛛网般扩散,皮下隐隐有黑丝游走,像是活物在皮肤下爬行。
她伸手触碰,指尖微颤,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她听见了。
蛊母在她血脉中低语。
“两年零十一月……差一个月,就要化形了。”她喃喃,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
她缓缓从贴身小囊中取出母亲留下的遗书,泛黄的纸页早已残破不堪,唯有最后一页,墨迹如新,六个字力透纸背——医者不可自医。
她盯着那六个字,久久不语,眼底却渐渐燃起一簇冷焰。
“若我不医自己,谁还能活到替你们报仇?”
话音落下,她猛然将遗书压于香炉之下,火焰腾起,瞬间吞噬了那页纸。
火光映照着她苍白的脸,像一场祭奠,也像一场宣战。
她提笔写下“七日闭关令”,字字如刀刻石:
“自即日起,药室封禁,任何人不得擅入。违者,逐出师门,永不得再习医术。”
她将令书交予杜仲,少年双手发抖,却不敢多言。
他看得出,小姐变了。
不再是那个温顺怯懦的庶女,也不再是平日里冷静自持的医者——她像一柄出鞘的剑,锋芒毕露,杀气森然。
“守好门。”她只说了三个字,便转身推门而入,再未回头。
药室内,七盏药油灯悄然亮起,按北斗之位摆列,灯油中浮着七味剧毒药材,火焰呈幽蓝色,映得四壁鬼影幢幢。
这是她以《青囊·灵枢卷》残篇推演而出的“七星引火阵”,以命为引,以血为媒,点燃逆天之术——逆灸破蛊。
她将残卷铺于案上,指尖一划,腕间血线迸出,鲜血滴落在图谱中央那枚逆演阵纹之上。
刹那间,图中符文翻涌,如活蛇扭动,竟自行演化出新的经脉走向。
她咬牙,取金针七枚,逐一刺入“阴交”“石门”“气海”等禁忌死穴。
每刺一针,便如千刀剜骨,冷汗瞬间浸透三层衣衫,她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经脉逆行,气血倒流,以阳为阴,以生祭死……”她低声念诀,声音颤抖却坚定,“我以身为炉,炼你这蛊母神魂!”
第一日,她吐血三次,七盏灯灭其二。
第二日,她高烧不退,神志昏沉,却仍强撑着改写药方,将“断蛊散”中三味主药替换为极寒之物,只为压制体内那股不断膨胀的阴毒。
第三日午夜,她终于撑不住,昏倒在案前。
梦境骤然降临。
她看见自己被绑在刑架上,投入沸腾的药池,池中尽是腐烂的尸骨。
谢景行站在池边,一身白衣胜雪,眼神却冷如寒冰。
“锦言,你的血最纯,最适合养蛊。”他轻声道,仿佛在谈论今日天气。
林氏在一旁狞笑:“等你化成药引,我就能长生不老。”
“不——!”她嘶吼着醒来,浑身冷汗,心脏狂跳如鼓。
可当她低头,却发现左臂内侧,竟浮现出一道漆黑纹路,蜿蜒如藤,与萧无衍当初中毒时的印记一模一样!
“分蛊……觉醒了?”她瞳孔骤缩,指尖颤抖着抚上那黑纹,一股阴寒之气瞬间窜入心脉。
她猛地抓起银针,毫不犹豫刺入“心俞穴”,针尖直透三分,痛得她几乎窒息,却也因此清醒。
“不能睡……不能迷……”她咬牙,唇角溢血,“我若倒下,谁来点燃这把火?”
她强撑起身,命杜仲每日更换门外药碗,碗中盛她咳出的黑血,用于观察蛊变进程。
她知道,那血里,正孕育着一场风暴。
而此时,王府偏院。
小桃跪在云娘面前,声音颤抖却坚定:“云娘,我想见小姐一面。”
云娘皱眉:“你可知她现在在做什么?那是拿命在赌!外人靠近,只会扰乱阵法,害她走火入魔!”
小桃却摇头,眼中泪光闪动:“我知道……可我……我愿献血试药。”
云娘一震,猛地抓住她手腕:“你疯了?‘断蛊散’需以纯阴之血为引,服一次,折阳寿三年!你才十六岁!”
小桃却跪得更直,额头触地,声音哽咽却清晰:“我爹娘死于瘟疫……是小姐救了我。她说,医者仁心,不问出身。那我这条命,早就是她的了。”第五日,药室外的青石阶上落了一层薄霜。
小桃跪在寒风中,单薄的身子微微发抖,却始终没有起身。
她仰头望着那扇紧闭的乌木门,门缝里透出的幽蓝火光已微弱如萤,像是随时会熄灭的残魂。
七天了,小姐没有一丝消息,只有每日由杜仲换出的黑血药碗,像无声的战报,昭示着屋内正在进行一场与死神的搏斗。
“云娘,让我进去吧……”她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哪怕只看一眼,我只想知道她还活着。”
云娘站在檐下,脸色铁青。
她一把将小桃拽起,压低声音喝道:“你疯了?‘逆灸破蛊’正在最关键的时候!她以身为炉,引毒入经,稍有外扰便可能心脉崩裂、魂飞魄散!你还想见她?你是想害死她吗!”
小桃被甩在地上,掌心磨出血痕,却仍挣扎着爬起,双膝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不怕。”她抬起脸,眼中泪光闪烁,却倔强如铁,“我知道这药要纯阴之血为引,折阳寿三年……可我愿意。我爹娘死于南境瘟疫,全村人都倒下了,是小姐一人背着药箱走十里山路来救我们。她那时说——‘医者仁心,不问出身’。”
她的声音哽咽,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那我这条命,早就是她的了。若能让她多活一日,我愿折十年阳寿,换她一线生机。”
云娘怔住。
风停了,连檐角铜铃都不再作响。
良久,她闭上眼,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瓶,指尖微颤地递过去:“这是‘断蛊散’初剂,尚未经人试效。服下后若血脉逆行、七窍流血,立刻咬碎我给你的解毒丹。若……若撑不住,就喊我。”
小桃接过玉瓶,双手合十,郑重叩首三次,然后仰头将药液一饮而尽。
刹那间,她全身剧震,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唇角缓缓溢出一道黑血,顺着下巴滴落在雪地上,竟腐蚀出一个个细小坑洞。
她蜷缩在地,四肢抽搐,呼吸急促如风箱拉扯,可意识却死死守住最后一丝清明。
“小姐……我还……能撑……”
云娘急忙上前施针封穴,护住她心脉。
约莫半炷香后,小桃终于停止颤抖,昏死过去。
但令人震惊的是,她腕间脉象虽虚浮紊乱,蛊毒反应竟比预估减弱了两成!
“有效……真的有效!”杜仲瞪大双眼,几乎不敢相信,“原来纯阴之血真能压制蛊母躁动!”
屋内,一道极细的门缝后,苏锦言静静地站着。
她透过缝隙,看见小桃倒下的那一瞬,指尖猛地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滑落。
七日来,她未曾合眼,不曾进食,全凭一口逆气吊命。
她早已学会不动情、不信任、不软弱——可此刻,胸口那块冰封多年的地方,忽然裂开一道缝隙。
一滴泪,无声滑落。
滚烫,灼痛。
她抬手抹去,却发现越擦越多。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下去,将脸埋进膝盖,肩膀轻轻颤抖。
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在空荡的药室里回荡。
“傻丫头……谁准你替我赌命的……”她喃喃,声音破碎如砂纸摩擦,“这一世,我说过我要亲手报仇,要活得比谁都狠,可你们……一个接一个,往我心上扎刀子……”
但她很快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冷硬如铁。
眼泪可以流一次,仅此一次。
她站起身,走向药炉,重新点燃七星灯。
既然有人愿为她赴死,她便更不能败。
第六夜,风雨骤至。
一道黑影翻墙而入,披着蓑衣的老者被杜仲拦下。
那人摘下面罩,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正是太医院元老黄老药师。
他浑身湿透,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乌铁小盒,指节因用力过度泛白。
“快……交给苏姑娘!”他喘息着,“这是当年先帝密令销毁的《癸未年药人实验录·卷叁》……我藏了二十年,今日若不来,只怕再没机会!”
云娘接过铁盒,打开机关,一本泛黄的手札静静躺在其中。
翻开第一页,字迹森然:
“蛊母最佳载体,为药人之女,血脉纯净,魂魄坚韧。尤以苏氏庶出女童为最适人选,其母临终前曾以血饲蛊,种下契引。”
苏锦言看到此处,呼吸骤停。
继续往下,是一张泛黄素描——画面中,幼年的她被绑在青铜药架上,四肢钉着银针,口中塞着木条,双眼含泪却仍倔强地睁着。
旁边一行小字,冰冷如刀:
“初种成功,待冬至取心炼蛊。”
寂静。
整个药室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一声笑响起,起初低哑,继而癫狂,最后带着血味在空气中炸开。
“呵……哈哈……他们忘了?”苏锦言一手攥紧画纸,一手抚上耳后那道蛛网般的血痕,笑容狰狞如鬼魅,“他们忘了——我重生回来了!”
笑声落下时,她眼中已无悲无喜,唯有一片焚尽万物的赤焰。
第七日黎明,天边刚泛鱼肚白。
轰——!
药室大门猛然从内推开,一股浓郁药香混合着血腥气扑面而出。
苏锦言踉跄踏出,身影枯瘦如纸,脸上毫无血色,唯有双眸亮得吓人。
满头白发已被齐根剪断,仅余寸许银丝覆额,在晨光中泛着冷冽光泽。
她手中捧着一尊新铸的玄纹药鼎,鼎身刻有北斗七星图腾,内盛淡金色药膏,表面浮动着细微如丝的经络光影,仿佛活物呼吸。
她将药鼎置于案上,指尖轻点金针,低声吩咐杜仲:“告诉王爷,我要给他扎三十六天,每天三十六针——这一次,不是救命,是清根。”
话音未落,廊下人影浮现。
萧无衍立于晨雾之中,玄袍猎猎,眉宇间积压着连日来的焦灼与隐忧。
他凝视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看着她耳后结痂如烙印的伤痕,看着她手中那尊仿佛承载了生死轮回的药鼎——终于,他缓缓从袖中取出一份尘封已久的黄绸密诏,提笔落印。
“清君侧。”他声音低沉如雷,“自今日始。”
檐角铜铃轻响,随风摇曳,似在回应这场命运的重启。
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那尊药鼎中的金膏悄然波动,一抹暗红如血丝般缓缓游走,悄然缠上鼎壁内侧的一道古老符文——
它,还在等下一个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