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苏府祠堂前,天光初透,薄雾未散。
青石板上脚步纷杂,户部通判周通判身着官服,手捧一卷黄纸大步而入,身后两名小吏抬着印匣随行,气势十足。
“奉户部令,补录苏府药田契据!”他声如洪钟,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主位上的林氏身上,微微颔首,“原契毁于去年疫火,此为誊录正本,已加盖户部骑缝印,即日起生效。”
林氏嘴角微扬,她接过那纸新契,当众展开,声音清亮:“据载,苏府名下药田仅余十亩荒地,所产皆为寻常草药。昔年所谓‘雪魄莲’灵种,实乃虚妄之谈,朝廷贡品亦与此无关——此乃官档明文,诸位共鉴。”
话音落,四下窃语四起。
那可是雪魄莲!
百年难遇的圣药,能活死人、肉白骨,连宫中御医都曾亲来求方。
若真有九株成药,别说邀功,便是封赏都不为过。
可如今竟被说成子虚乌有?
众人目光不由转向角落里的苏锦言。
她一身素衣,发髻低垂,眉眼温顺得近乎怯懦。
自进门以来,未曾言语,只静静立于侧,仿佛这场争端与她毫无干系。
可谁也没注意到,她的指尖正轻轻摩挲着袖中那页泛黄残契——母亲临终前藏于香囊夹层的遗物,字迹斑驳,却刻骨铭心。
“癸未年植雪魄莲三十亩,育成九株贡品。”
而眼前这张所谓“正本”,竟敢公然抹去一切痕迹!
贾文书站在堂下,双手颤抖,冷汗浸湿了后背。
他是当年经手原契的老账房,亲眼见过那份真档。
他知道这印是假的——户部骑缝印的纹路比真印略宽,且朱砂色泽偏暗,绝非当日所用官料。
可他的妻儿已被林氏软禁在后园柴房,只等今日事毕便放人……他咬紧牙关,低头不语。
就在这时,一道轻缓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
苏锦言缓步而出,手中捧着一方乌木匣,低眉顺目,声音却清晰入耳:“儿不敢质疑官契权威,唯有一请——可否容我以药理验契?”
满堂哄然。
“哈哈哈!”林氏率先笑出声来,指尖点着她,“一个庶女,连字都认不全,也配谈什么药理?莫不是想装神弄鬼,扰乱公堂?”
周通判冷笑:“小小闺秀,不懂规矩。官契盖印,岂容你一个女子随意亵渎?”
苏锦言不恼,也不辩,只是轻轻打开木匣,取出一只瓷碗,递予身旁少年杜仲。
杜仲会意,捧碗上前,碗中是一汪浑浊药汁,浮着淡淡青灰泡沫,气味微涩带酸。
“此乃‘青矾槐花汤’。”她语气平静,如叙家常,“旧墨含铁,遇青矾则显蓝痕;新墨无根,遇之反隐。若此契确由原档誊录,纸背必留底稿残迹——哪怕肉眼难辨,药力亦可唤醒。”
堂上一片哗然。
“荒谬!纸契岂能用药验?”
“怕不是妖术吧?”
苏锦言只淡然一笑:“既是官审,自当求真。若契真,则药无效;若契伪,则天理昭昭。何惧一试?”
她说罢,看向主座旁专司文书查验的赵掌柜——此人曾任户部外衙笔吏,最重凭证真伪。
赵掌柜沉吟片刻,点头:“可行。但需当场泼洒,不得作假。”
“自然。”苏锦言退后一步,眸光微敛,袖中手指却悄然收紧。
杜仲端碗上前,将药汁缓缓倾倒在新契表面。
刹那间——
黄纸泛起幽蓝微光!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原本空白的纸面,竟浮现出数行细密小字:
“……癸未年三月,拨田三十五亩,专育雪魄莲种;同年七月,采得成品九株,俱呈礼部入库,监植人苏氏。”
更令人震骇的是,那枚鲜红的户部骑缝印边缘,竟显出双重轮廓——内圈线条清晰刚劲,正是真正的官印纹路;外圈则略显模糊,似描摹而成,歪斜生硬!
“双印重叠……这是……伪造!”赵掌柜失声惊呼。
全场死寂。
林氏脸色骤变,猛地站起:“不可能!这药汤定是邪物!定是这贱婢事先做了手脚!”
“娘。”苏锦言终于抬头,眼神清澈如水,却又冷得像冰,“若我说,这药汁昨夜才熬成,连我自己也不知能否见效呢?它为何偏偏在此刻,显出了您极力否认的‘母监植’三字?”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落下:
“是因为土地记得,药材记得,就连这纸张,也记得我母亲的名字。”
周通判双目赤红,猛然起身欲夺契毁证!
可就在他伸手刹那,一道黑影自梁上掠下,无声无息扣住他手腕,力道如铁钳般将他压回椅中——秦九,那个总在府中巡夜却从不开口的哑仆,此刻眼神锐利如刀。
没人看清他是何时出现的。
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一局,早有人布好了网。
苏锦言缓缓上前,从怀中取出那页残破地契,与显影后的伪契并列于案。
两相对照,真伪立判。
她没再说话,只是静静望着林氏,像看一具早已腐烂的尸骸。
而就在此时,白芷匆匆自后园赶来,低声道:“小姐,按您吩咐……我已经把东西藏好了。”
苏锦言微微侧目,极轻地点了下头。
众人尚未从震惊中回神,却见她又从木匣底层,取出一片枯褐的树皮状物,置于洁净瓷碟之中。
“这并非今日验证之物。”她轻声道,“但它将来或许会告诉你们——有些真相,埋得再深,也会从根里长出来。”
她指尖拂过那片粗糙皮质,隐约可见其上有斑驳纹理,如同某种古老印记。
阳光穿过窗棂,落在那纹路上,竟泛出一丝极淡的紫晕。
仿佛,沉睡的血脉正在苏醒。
第26章 谁说庶女不能捧莲问祖(续)
祠堂之内,空气凝滞如铅。
蓝痕未散,伪契上的双重印章仍如鬼魅般烙在众人眼中。
林氏的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指尖死死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周通判被秦九按在椅上动弹不得,额角冷汗涔涔而下,喉结滚动,却发不出半个字。
就在这死寂之中,苏锦言缓缓抬手,从木匣深处取出第二张纸——薄如蝉翼,泛着岁月侵蚀的焦黄边角,却是白芷昨夜冒险潜入药田母株根部,悄悄剥离下来的枯皮。
她将那片根皮轻轻置于瓷碟之上,又命杜仲取来一小盏“青矾槐花汤”,以银针蘸取少许,徐徐滴落其上。
众人屏息凝神。
刹那间,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原本干枯皲裂的树皮表面,竟如活过来一般,纹理悄然舒展!
一道道暗紫色的斑纹自中心蔓延而出,宛如藤蔓缠绕,最终形成一个独特的符号:乌头共生记号。
苏锦言的声音清冷如泉,却字字穿心:
“此为‘乌头共生记号’,乃我母亲独创之法。雪魄莲性寒至极,若无剧毒乌头相护,难以扎根活土。故每育一株灵药,必种一株乌头于旁,二者根系交缠,年久成印。凡我母所植之莲,根皮皆留此痕。”
她抬眸,直视周通判,唇角微扬:“周大人,您手中既握‘正本’官契,何不取田中实物一验?敢吗?”
无人应答。
只有风吹过檐角铜铃,发出一声轻颤。
林氏终于忍不住,厉声喝道:“荒唐!区区一块烂树皮,也能作证?分明是这贱婢伪造痕迹,蛊惑人心!”
话音未落,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颤抖的抽气。
贾文书踉跄出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双手捧着一页泛黄的账册副页,声音抖得不成调:
“老……老奴……对不住列祖列宗……夫人逼我烧毁真契……可我……我偷偷抄了一份……”
他哆嗦着展开那页残纸,上面墨迹清晰可辨:
“癸未年七月十二日,支银八百两,付户部周通判,用于打通关节,置换苏府药田名籍,抹去雪魄莲贡录事。经手人:林氏。”
满堂哗然!
有人倒退一步,有人掩口惊呼,更有几位族老猛地站起,脸色铁青。
“八百两?!那是整整三年的族田租赋!”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叔公怒拍桌案,“为了贪这点银子,就敢篡改朝廷贡档?!你林氏,好大的胆子!”
林氏浑身剧震,猛地指向贾文书:“老东西!你竟敢私藏账页?来人!给我拿下这个叛主之徒!”
两名家丁刚要上前,却被秦九横身拦住。
他虽不语,但一双眼睛寒光凛冽,手中铁尺轻敲地面,发出沉闷响声,竟无人敢再越雷池一步。
苏锦言却不再看林氏一眼。
她转身,从木匣最底层取出一方红绸包裹的物件,动作极缓,仿佛捧着的是千年佛骨、万世遗珍。
一层层揭开。
红布落地那一刻,整座祠堂仿佛被月光洗过。
千株雪魄莲,在晨光中静静绽放。
花瓣洁白如雪,蕊心泛着淡淡幽蓝,寒气氤氲成雾,在阳光下流转出七彩光晕。
那一片晶莹剔透的花海,像是从九天坠落的星辰,落在了这尘世污浊之地。
苏锦言双膝跪地,双手高举莲束,声音不大,却穿透了每一个人的心魂:
“此花,饮我母之血而生,承我母之志而成。它生于卑贱之手,长于冷眼之下,却可入御殿、疗君疾、救苍生于水火!”
她仰首望向高悬的祖宗牌位,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今日,请列祖列宗评断——谁才是真正的污秽?是谁践踏血脉、欺瞒朝廷、窃据田产?又是谁,才有资格继承这片土地,守护这份传承?!”
风骤停。
连香炉中的青烟都僵在半空。
良久,一声沉重的拐杖顿地声响起。
老太爷拄杖起身,须发皆颤,目光如刀扫过林氏与周通判,最终落在那千株雪魄莲上,嗓音沙哑却威严如雷:
“查!彻查此事!传族令,封锁府门,任何人不得出入!待禀明礼部、户部,听候圣裁!”
祠堂外,白芷悄悄抹去眼角泪珠,嘴角却扬起一丝笑意。
而在城外义庄深处,一间废弃药庐的地窖里,数十个陶瓮静静排列,瓮中湿润的泥土正微微震动——更多的雪魄莲,已在黑暗中悄然破土而出,嫩芽如婴儿的手指,轻轻探向光明。
夜阑人静,苏府东院小屋内烛火摇曳。
苏锦言独坐案前,指尖抚过那片显影后的根皮,眼神深邃如渊。
窗外月色清冷,映照她侧脸轮廓,坚毅而沉静。
忽闻脚步轻响,白芷推门而入,神色微变:“小姐,刚刚收到消息……二小姐那边,连夜遣人出城了。”
苏锦言眸光一闪,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冷笑。
“哦?”
“说是……往礼部尚书府去的。”白芷低声道,“带了一只玉盒,听说装的是‘雪魄莲粉’十两,还附了一首诗……”
烛火噼啪一跳。
苏锦言轻轻吹熄灯芯,屋内陷入黑暗。
唯有她低低一笑,在寂静中回荡开来——
“姐姐,你以为献花就能夺功?”
“可你不知道……真正的雪魄莲,从来不会为谄媚者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