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碗沿还沾着她泼洒的药汁,在晨光里泛着浑浊的褐。
苏锦言垂着的睫毛颤了颤,指节攥住帕子的力道微紧——这是她刻意咳得太猛的代价,裙角那片湿痕正顺着肌理往大腿根渗,凉得人起鸡皮疙瘩。
“姑娘?”春桃的声音带着点惶然,蹲下身去拾地上的碎瓷片。
她鬓边的银簪晃了晃,映出苏锦言在砖缝里的倒影:裹着素色襦裙的身子微微发颤,活像被风雨打蔫的草。
“这药......是不是换了人熬?”苏锦言喉间滚出气音,眼尾泛着病态的红。
她望着春桃发顶翘起的碎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棉絮,“我闻着有股陈皮霉味。”
春桃的手顿在半空中。
青瓷碎片割破了她的指尖,血珠滚进药汁里,晕开一点刺目的红。“是换了厨房的老刘......”她下意识抬头,正撞进苏锦言蒙着纱的右眼。
那层素纱被晨风吹得轻晃,露出眼尾一点淡青的血管,“说他懂药性。”
苏锦言闭了闭眼。
前世她饮这安神汤饮了三年,从苦到甜的每分变化都刻在舌尖。
这味陈皮的霉气她早尝出来了,不过是借咳嗽的由头,把药汁泼在能照见人影的青砖上——那些沉在碗底的药渣,正安静躺在碎瓷片旁边。
春桃收拾完残碗退下时,苏锦言摸出袖中半块蜜饯含在嘴里。
甜味漫开的刹那,她望着窗外竹影在墙上的投影,唇角勾起极淡的弧度。
原来安神汤的药引,并非全由王府医官掌控。
外院厨房的老刘......沈侧妃举荐的人,倒真是好棋子。
月上柳梢头时,秦九的靴底碾过一片落叶。
他握着那张从春桃鞋底搜出的纸条,烛火在纸背投下摇晃的影:“苏氏昨夜离房逾两个时辰,归来时鞋底沾井泥。”字迹歪歪扭扭,像是仓促间写就。
“王爷今日又摔了茶盏。”随侍的小伍压低声音,“幻觉里有人喊‘杀母仇人’,他掐着陈公公的脖子问是不是当年那碗安胎药动了手脚......”
秦九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望着廊下灯笼里跳动的火苗,忽然想起三日前苏锦言替王爷诊脉时,指尖在他腕间停留的温度——那时她说“闭灵散伤神”,他还当是庶女攀附的手段。
“老刘是谁安排进厨房的?”他突然转身,甲胄擦过廊柱的声响惊飞了檐下栖鸟。
小伍被问得一怔:“回统领,是沈侧妃......说老刘从前在太医院当杂役,懂些药材炮制。”
秦九望着纸条上的字迹,喉结动了动。
有人想让苏锦言死——所以井边设伏;有人想让她疯——所以往安神汤里加闭灵散;而王爷......因为幻觉日益严重,正把带血的刀,递到那些人手里。
他将纸条塞进怀里最里层,抬头时月光正好漫过房檐。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咚——”的一声,像敲在他心口。
第二日未时,小蝉抱着炭盆进来时,袖口沾了些草屑。
苏锦言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指尖在炭盆夹层轻轻一按——那幅用炭笔绘的药渣图谱,便随着炭块的晃动,滑进了送炭车的最底层。
“送到西市老槐树底下。”她附在小蝉耳边,“找穿青布衫、左手缺根小指的爷爷。”
小蝉重重点头,发顶的红头绳晃得像团火。
苏锦言望着她跑远的背影,转身时瞥见妆匣里那截醒魂草——老药婆子的白发在井边飘的样子突然闪进脑海,她攥紧袖口,指节泛白。
地下医坊的烛火映着裴昭南的脸。
他盯着那幅药渣图谱,指尖在“闭灵散”三个字上重重一叩:“七种成分,两两相克......她竟能在无药无针的情况下,凭嗅觉辨出配方?”
站在他身后的药童倒抽一口冷气:“这等药感......”
“查老刘。”裴昭南将图谱塞进暗格,“特别是他的家人。”
三日后,老刘的药担刚跨进东苑门槛,便撞进苏锦言的视线里。
他手里的青瓷碗腾着热气,药香里混着股若有若无的腥——那是他弟弟被抽骨取髓时,最后渗进药罐的血味。
“你弟弟死在药皇谷那年,才十六岁吧?”苏锦言倚在软榻上,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老刘的手剧烈一颤,汤汁溅在青砖上,烫得他倒吸冷气。
他望着苏锦言蒙纱的右眼,喉结动了动:“姑娘......”
“他们骗你说是他自己贪恋药力走火入魔。”苏锦言坐直身子,左眼在纱幕后亮得惊人,“可真相是,他被人抽骨取髓,炼成了‘人药引’。”
老刘的脸瞬间惨白如纸。
他倒退两步撞翻了药担,青瓷碎片劈里啪啦落了一地。“你......你怎么会知道?”
“我娘的医经里,记着天下所有见不得光的药方。”苏锦言站起身,鞋尖碾过一片碎瓷,“我不杀你,只要你明日换一味药——把陈皮换成甘草。”
老刘跪在地上,望着她裙角扫过自己的手背。
那温度像极了当年他弟弟咽气前,攥着他手腕的手。“我......我换。”他声音发颤,“我换。”
次日清晨的阳光透过窗纸,在苏锦言脸上洒下一片金斑。
她饮完药汤,闭目静坐。
半个时辰后,指尖突然轻轻一颤——有片梧桐叶从窗外飘落,她竟能清晰感知到它打着旋儿,擦过廊下灯笼,最后落在台阶第三块砖上。
闭灵散,失效了。
苏锦言缓缓睁眼,望向铜镜中的自己。
右眼蒙纱依旧,左眼却亮得像寒夜里的星子。
她摸了摸心口那道淡红的血印——那是前世被嫡姐刺的刀伤,此刻正随着药感的复苏,突突地跳。
“药为人奴。”她对着镜子轻笑,指尖抚过镜沿,“但从今天起......我要让药,为我杀人。”
晨雾漫进西市时,刑台的高木已经立起。
三百死囚的锁链声在雾里闷响,像极了某种古老的咒。
有人在刑台边掘了口深池,池底泛着幽蓝的光——那是“兵解池”,专用来化骨溶魂的地方。
苏锦言站在东苑檐下,望着晨雾里若隐若现的刑台,左眼深处的暗芒更亮了。
她摸出袖中那截醒魂草,放在鼻端轻嗅。
药香混着晨雾钻进肺里,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像擂在战鼓上的槌。
该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