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祠内炭火未熄,暖光摇曳,映得牌位前的青砖忽明忽暗。
苏锦言缓步而行,足音轻如落雪,却每一步都似踏在人心之上。
她已换上朝廷赐下的九品医官朝服——青衫玉带,腰佩银鱼袋,发间一支素银簪斜插,再不复往日灰扑扑的婢女装束。
她是回来了。
不是以那个任人欺凌的庶女身份,而是以大夏王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女医官之名,堂堂正正地站在这座囚禁了她两世的苏府宗祠之中。
指尖轻轻抚过母亲灵位的牌面,那“苏氏”二字刻得潦草歪斜,连个谥号都没有,仿佛她从不曾活过。
可苏锦言知道,这世上曾有一个女子,用半生心血写下《灵植录》,以药阵镇压地煞,救万民于瘟疫边缘,却被诬为妖妇,含冤而死。
她缓缓转身,目光落在主位旁执杖而立的郑族老身上。
“我母苏氏,生前未得正名,死后不得安息。”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针,刺进满堂死寂,“今日,我要取回她的遗物。”
郑族老横杖拦路,白须颤抖:“族规有令!已除之妇,牌位当焚,遗物充公!岂容你一个庶出之女在此放肆?”
苏锦言笑了。
笑意清冷,像冬夜初雪落在刀锋上。
“那便烧。”她淡淡道,“但得当众烧。”
话音落下,两名老仆自外捧入一只黑漆木匣,边角磨损严重,锁扣锈迹斑斑——正是当年苏母陪嫁之物,被林氏扣押多年,谁也不敢提一句。
小荷跪在角落,双手捧着一方旧帕,泪流满面。
陆先生上前一步,接过木匣打开,翻动几件旧衣后,忽瞳孔一缩:“这是……《灵植录》残卷?”
那册泛黄古籍纸页残破,墨迹斑驳,可其中一段药理推演竟与他早年在地窖发现的残片完全呼应。
更令人震惊的是,夹页之间藏着半张褪色药脉图,线条隐秘,似以特殊药水绘制。
“此图!”陆先生猛地抬头,“与地窖所藏残片,恰好拼合!”
苏锦言接过图谱,指尖微颤。
她将图摊于供桌中央,取出随身携带的药液,轻轻涂抹其上。
刹那间,原本空白处浮现出淡紫色细线,蜿蜒交织,竟勾勒出一幅完整的地气流向图——山川走势、水脉穿行、灵气汇聚点清晰可辨。
七处“药眼”标注其上,皆是天地灵气交汇之所,而其中一点,赫然压在济世庐新址之下!
“这……这是前朝‘灵植夫总纲’!”一名年迈账房失声惊呼,“传说唯有掌管天下药脉之人方可持有!”
郑族老脸色骤变,厉喝而出:“此乃禁物!速缴地脉司!私藏者,诛九族!”
“地脉司?”一道低沉嗓音突兀响起,自门外传来,冷如寒铁。
众人回头。
只见萧无衍立于门槛之外,玄甲未卸,肩披黑斗篷,眉目冷峻如刀削。
身后亲卫列阵而立,弓弩齐张,箭尖寒光凛冽,直指宗祠之内。
他缓步而入,靴底踏在青石上无声,却让整个宗祠的气息瞬间凝滞。
“地脉司若真管得了这江山龙脉,”他冷冷扫视众人,“怎会让北境疫病蔓延三年不绝?军中药材断供十七次?百姓饿毙荒野,而他们只知改命格、换风水?”
他抬手,指向图上那一点压在济世庐下的药眼:“此图乃先帝钦封灵植夫传承信物,属苏大夫所有。任何人妄图夺之,便是违抗圣旨。”
满堂鸦雀无声。
墙外却忽然爆发出震天呼声:
“还苏大夫清白!”
“苏大夫救我儿性命!”
“那毒药根本不是她下的!是林氏害人!”
百姓聚集越来越多,手持药包、挽联,甚至有人抬着痊愈亲人的牌位前来叩谢。
人群如潮水般涌向苏府大门,怒吼声震动街巷。
郑族老踉跄后退,手中拐杖“哐”地砸在地上。
苏锦言静静看着这一切,眼中无喜无悲。
她将药脉图收入袖中,目光再度落回母亲灵位前。
然后,她从怀中取出一枚火折子,轻轻晃动。
火星跳跃,在昏暗的宗祠里划出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痕。
她的唇角微微扬起,像是笑,又像是祭。
“母亲,”她低声说,“您的孝服,该烧了。”
火光尚未燃起,可所有人已感到一股灼热扑面而来——那是来自命运转折的烈焰,即将焚尽虚伪与压迫,照亮一个女子以医术为刃、逆天改命的开端。
火折子在她指尖轻晃,火星如萤,却似引动天地将倾的雷霆。
苏锦言凝视着那一点微光,仿佛看见前世母亲被拖出灵堂的那一夜——风雨如晦,孝衣染泥,林氏冷笑着命人封棺不许披麻戴孝,说“妖妇不配入祖坟”。
可她不知,那件孝服的内衬上,早已用特制药汁写下血书,唯有至亲以心火点燃,方能唤醒真相。
而今日,她回来了。
不是来哭诉,不是来哀求。
她是来焚尽虚妄,烧出真相。
火星落下,先是舔上林氏那块金漆雕花、高悬于主位之上的“贤德主母”牌匾。
松香混着劣质金粉的气味瞬间腾起,火舌如怒龙般卷上匾额,“贤德”二字在烈焰中扭曲、崩裂,最终化作焦黑残片簌簌坠地。
众人屏息。
苏锦言俯身,将母亲那件尘封多年的旧孝服轻轻投入火中。
布料遇火并不立燃,反而在高温下泛出奇异紫光——一行行暗纹自焦边蔓延而出,墨迹如活物般浮现,竟比先前多出一句:
“脉断则国危,守脉者死……言儿,莫回头。”
死寂。
连风都停了。
祠堂内烛火齐颤,仿佛天地也为之动容。
小荷猛地扑跪向前,双手颤抖地触碰那尚未燃尽的衣角,泪如雨下:“夫人……夫人临终那夜,亲手将字写在衣里……她说,唯有血脉至亲,以恨火、以心火点燃,才能显形……她说……她不怕死,只怕女儿不知真相!”
老太爷苏振邦被人抬回时本已昏沉,此刻却似被雷击醒,浑浊双眼骤然睁大,死死盯着火焰中残存的文字,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响,猛然挣开搀扶之人,枯瘦手指直指林氏,嘶吼如鬼泣:
“你……你连她最后一件孝衣都不肯烧?你怕火显字!你早知道——你早知道她是被你毒死的!你怕这字现,所以当年逼着下人把孝服藏进地窖,对外说烧了!你……你这个毒妇!”
林氏面色惨白如纸,踉跄后退,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片刻后,她忽然尖啸一声,发疯般扑向火堆,企图抢回那件残衣:“毁了它!必须毁了它——!”
“放肆!”
一声冷喝如刀劈空。
石铁头一步横出,铁塔般的身躯挡在火前,双臂一展,硬生生将林氏撞退数步。
她跌倒在地,发髻散乱,眼神惊恐如见恶鬼。
下一瞬,祠堂内外黑影闪动,萧无衍麾下黑衣护卫齐刷刷抽出腰牌,玄铁为底,龙纹压边,正面刻“医官令”三字,背面烙刑部印信。
为首的护卫沉声宣令:“奉九品医官苏锦言之命,拘押苏府主母林氏,涉嫌谋害先夫人、篡改族谱、私藏禁物《灵植录》残卷,即刻押送刑部待讯!抗令者,以同谋论处!”
林氏瘫软在地,尖叫撕心裂肺:“我没有!是她!是这个贱婢栽赃——!”
无人回应。
百姓的怒吼仍在门外回荡:“还苏大夫清白!”“林氏毒杀亲夫,逼死药娘,天理难容!”有人举着当年被拒之门外的求医记录,有人捧着母亲留下的救命药方复印件,更有老人颤巍巍指着火中残匾:“那块匾,是她拿赈灾银子请大师写的!说能镇住苏家气运!”
苏锦言站在火光中央,青衫猎猎,银鱼袋在焰影中泛着冷光。
她不看林氏,不看族老,甚至不再看那满堂跪倒、瑟瑟发抖的苏家族人。
她只是缓缓蹲下,从余烬中拾起一块未燃尽的牌位残片——“苏氏”二字已被烧去一半,却仍倔强地嵌在焦木之上。
她将它轻轻放入随身药囊。
那是她母亲在这世上最后的印记。
也是她复仇之路的终点碑。
她起身,转身,朝祠门走去。
脚步沉稳,再无迟疑。
行至门槛,她忽而驻足。
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如霜刃,一字一句落进每个人耳中:
“从今往后,我不祭苏家祖宗,只敬天地仁心。”
话音落。
门外百姓自发让开一条长道。
有人捧来一碗清水——象征洁净无垢,医者仁心;
有人献上一束艾草——驱邪避秽,护佑苍生。
这是民间对医者的最高礼敬。
苏锦言接过水与艾,轻轻点头,缓步而去。
她的背影瘦削却挺直,像一株历经风雪仍傲然挺立的药草,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终于破土迎光。
就在她身影消失于街角之际——
“轰!”
一声巨响自祠堂深处传来。
众人惊回首,只见正梁之上一道陈年裂痕骤然崩开,木屑纷飞,尘灰如雨。
那根支撑百年宗祠的主梁,竟在今夜断裂,仿佛积压了两代冤魂的重量,终于不堪重负。
灰烬飘散,余火将熄。
可有些人知道,这场火,才刚刚开始。
而在苏府最隐秘的地库之中,一盏油灯下,陆先生正将最后一份地契压入铁匣。
他抬眼望向窗外沉沉夜色,低声自语:
“十二户,联名备案已成,骑缝印封妥……只待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