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苏府宗祠前已人头攒动。
青石阶上寒露未曦,香炉中青烟袅袅升腾,在低空中扭曲盘旋,竟似化作一道残缺的符痕,如谶语,如预警。
郑族老立于供案之前,手持朱笔,须发皆张,声如洪钟:“今日召集族会,议苏氏庶女锦言——私设医馆、勾结外臣、败坏门风之罪!依《苏氏家规》第三条,当逐出宗祠,拘于别院静思,终身不得承嗣!”
话音未落,门外脚步齐整,石铁头率十名黑衣护卫列阵而立,人人佩刀,腰间药行铜牌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百姓闻讯从四面围拢,窃窃私语:
“那是济世庐的人!苏大夫救过我儿子的命!”
“她开医馆救了多少人?凭什么说她败坏门风?”
“可她是庶女啊……嫡母发话,族老点头,谁敢违逆?”
人群微动,一道素白衣影缓步而来。
苏锦言一袭素绢长裙,未施粉黛,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清冷如霜雪初凝。
她身后跟着陆先生与小荷,一个捧着账册,一个紧抱布包,神情肃然。
她不跪,不拜,径直走到供桌前,将三封封缄文书轻轻放下,动作极轻,却如惊雷落地。
“这是城西十二户地契,皆有官印备案,属我名下私产,与苏府无关。”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这是香料铺三年账册,记录林氏每月购‘缠梦引’毒粉,共计十七两,足可致人神志昏聩、气血衰竭。”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主位上端坐的林氏,“而这是通源药行管事画押供词,指认其受林氏指使,调换我母亲当年所用补药,以慢性毒药替之。”
满场死寂。
郑族老猛地一拍案台,朱笔崩断,墨汁溅上族谱:“放肆!死无对证,岂容你一个庶女在此污蔑主母?你可知罪?”
苏锦言缓缓抬眸,目光如针,刺向那张伪善的脸。
“若我说,有人证呢?”
她侧身一让。
人群分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颤巍巍走出,手中拄着拐杖,正是城南陈郎中。
他年逾七旬,曾是苏母闺中旧识,二十年前亲自治过她的病。
“我……我今日来,是还债。”他声音颤抖,眼眶泛红,“二十年前冬月,苏夫人呕血不止,命悬一线。我以‘清心露’续其性命七日。临终前夜,她拉着我的手说——‘我代他喝下那碗参汤,只盼女儿平安长大’。”
“轰——”
人群哗然。
林氏猛然站起,脸色煞白:“妖言惑众!一个将死之人的呓语,也敢拿来污我清白?!”
可她话音未落,小荷已扑跪至供桌前,双手高举一件泛黄孝服,泪如雨下:“小姐……奴婢藏了二十年……夫人临终那夜,用灵药汁写下的血书……一直缝在这孝服夹层里……她知道,总有一天,您会回来讨一个公道……”
全场寂静,连风都仿佛停了。
苏锦言指尖微颤,却仍稳如磐石。
她接过孝服,轻轻抚过那粗糙的布面,仿佛能触到母亲临终前的痛楚与不甘。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已燃起焚尽虚妄的烈火。
“你们说我败坏门风?”她环视宗祠上下,声音陡然拔高,“可真正败坏苏氏门风的,是那个毒杀发妻、鸠占鹊巢、欺压庶子、侵吞家产的伪善之人!”
“你们说我勾结外臣?”她冷笑,“可真正勾结地脉司、私改地契、盗采灵脉的,是你们口中的‘主母’与族老!”
“至于私设医馆?”她转身,面向门外百姓,一字一句,“我济世庐三年救活三百七十二条人命,接骨、退热、解毒、产难,从不收贫者一文。若这叫罪,那请告诉我——何为善?”
百姓齐声应和:“苏大夫无罪!”
“她救过我的孩子!”
“若有罪,也是他们有罪!”
郑族老气得浑身发抖,挥袖怒喝:“来人!拿下她!关入祠堂地牢,明日送官治罪!”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无声落地。
萧无衍不知何时已立于祠堂高阶之上,玄色大氅如夜云垂落,腰间佩刀未出鞘,却已令十名护卫不敢上前一步。
他目光淡淡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苏锦言身上,眸色幽深,似有千言万语,却只化作一句:“本王奉旨监宗祠之事,今日之事,不得擅动。”
郑族老脸色剧变:“你……你无权干涉苏氏家事!”
“家事?”萧无衍冷笑,“私藏禁药、篡改地契、谋害命官遗孀、扰乱地脉……这些,是家事?”
他抬手,一纸密令展开,金印耀目:“地脉司、刑部、大理寺三司联署,即日起彻查苏府一案。所有账册、地契、供词,皆为呈堂证物。尔等若再阻挠,便是抗旨。”
死寂。
林氏踉跄后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苏锦言静静站着,风吹动她的衣角,素衣如雪,却已不再是任人践踏的尘泥。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件泛黄的孝服,指尖缓缓摩挲过衣角暗纹。
母亲,我来了。
您用命护下的真相,今日,由我亲手揭开。
祠堂内,炭盆火光跃动,映得她侧脸明暗交错。
炭盆火光跃动,映在苏锦言的瞳孔深处,像一簇沉寂多年终于燃起的业火。
她指尖微颤,却稳如磐石,缓缓将那件泛黄孝服的一角靠近炭盆热源。
刹那间,紫红字迹自布面浮现,如同血魂从尘封二十年的暗夜里苏醒——
“夫君中毒,林氏主谋,我代饮药,命不久矣。言儿,活下去,替娘……看一眼清明。”
笔力颤抖,墨痕斑驳,可那每一个字都似利刃,直插祠堂上空凝滞的空气。
连风都停了,香炉青烟僵直如针。
老太爷猛地呛咳一声,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出,正正溅在摊开的族谱之上!
猩红顺着纸页蜿蜒而下,浸染“苏林氏”三字,仿佛天道落笔,判罪昭然。
“贱妇!”他嘶吼,眼眶崩裂,“你竟害我贤妻二十年!你……你这毒妇!竟还披着贤良外衣,坐享我苏家主母之位!”话未尽,气血逆冲,眼前一黑,整个人重重栽倒在地,几名仆役慌忙上前搀扶,却已气息微弱,只剩断续喘息。
郑族老踉跄后退半步,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还想强撑:“女子不得干政!纵有血书,也属私密遗言,岂能作呈堂证供?此案当由族老合议裁断,外人不得僭越!”
“外人?”一道冷声自高阶传来,如寒铁坠地。
萧无衍缓步而下,玄色大氅拂过青石台阶,每一步都似踩在众人神经之上。
他不再穿使节轻袍,而是披上了北境战王专属的玄鳞重甲,肩铠刻着龙首虎纹,腰间佩刀“斩渊”未出鞘,却已有杀气弥漫四野。
他手中高举一卷明黄圣旨,金线蟠龙,玺印耀目。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声音不高,却穿透整个宗祠,字字如钟鸣,“苏氏女锦言,潜心药理,研制‘九转回春散’与‘战备急救包’,救北境将士逾千人,功在社稷;创《灵植盟约》,统合民间药户,稳天下药源,惠泽万民;医术通神,活死人而肉白骨,百姓称颂,德行堪为表率。”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锦言身上,眸底深不见底,却有一瞬极轻的柔和掠过。
“特赐独立户籍,授九品医官衔,直属太医院辖制,免受宗族拘束。凡苏府上下,任何人不得以家法私刑相加,违者,以抗旨论处!钦此。”
宣旨毕,他亲手将一袭青袍递上。
那不是庶女该穿的素绢,而是朝廷命官才可着用的云纹青缎官袍,袖口绣银线药草纹,领缘缀玉扣三枚,象征医官品阶。
腰间还配着一枚小巧玉佩,正面雕“济世”二字,背面则是御赐编号——太医院乙字零柒。
全场哗然。
百姓激动跪倒:“苏大夫!是朝廷认的官!她清白无罪啊!”
“我们早说了,她救的人比他们吃的米都多!”
苏锦言静静站着,风吹动她的发丝,扫过眼角。
她没有哭,也没有笑。
只是伸手,解开了素衣腰带。
嗤——
素裙落地,露出内里一身干净中衣。
她接过青袍,一件件穿上,动作从容不迫,像是褪去过往二十载屈辱,披上命运真正的冠冕。
官袍加身那一刻,她终于抬眸,望向祠堂最深处——那块被刻意安置在角落、几乎无人祭拜的牌位。
“先妣苏氏讳婉柔之灵位”
母亲的名字,连个正位都没有。
她缓步上前,在众人惊愕注视中,单膝跪地,恭恭敬敬叩首三礼。
“娘,”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您看见了吗?女儿……不再是任人践踏的庶女了。”
然后起身,转身,再不回头。
行至祠堂门口,她忽而驻足。
从袖中取出火折子,轻轻一擦。
火星跃起,点燃了脚边一卷黄纸——那是她昨夜亲手抄录的族谱副本,上面赫然写着“苏锦言,庶出,母婢女婉柔,无嗣权”。
火舌贪婪地舔舐纸页,迅速蔓延。
当火焰吞噬“苏锦言”三字时,她声音清冷,响彻四方:
“从今往后,我不再是苏家弃子。我是济世庐苏大夫。”
火光熊熊,映照她挺直的脊梁,也照亮百姓眼中滚烫的敬意。
有人高呼:“苏大夫走好!”
有人默默摘下帽子,低头致意。
而祠内,林氏猛然挣脱仆妇束缚,发髻散乱,指甲深深抠进木柱,嘶声尖叫:“你不得好死!你这个贱种!你毁不了我!苏家不会认你!祖宗不会饶你!”
她状若疯魔,一脚踢翻供桌,香炉倾倒,灰烬飞散。
就在这混乱之际,火光一闪,照向墙角一处不起眼的雕花柱基——
那里,竟有一道极细的刻痕,形如藤蔓缠绕,叶分三歧,根脉隐现,分明是一幅残缺的药脉图!
与母亲遗物中那半卷残经上的图纹,如出一辙。
苏锦言脚步微顿,余光扫过那处,眸光微闪,却未停留。
她走了。
带着一身青袍,一把火折,一颗被仇恨淬炼过、却被仁心重新点燃的心。
身后,祠堂陷入混乱,哭喊、怒斥、晕厥交织成一片狼藉。
可她知道——
真正的清算,才刚刚开始。
夜风穿廊,吹动残火,也悄然卷起一片焦纸,飘向苏府内院深处。
那里,一间紧闭的厢房窗棂微动,似有人影匆匆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