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里的官道，被秋阳晒得暖烘烘的。
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骨碌碌碾过铺着细碎金光的石板路，朝着京城方向驶去。
车厢里，光线有些昏暗，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尘土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香？
林云舟背靠着厢壁，一条长腿随意地曲着，另一条腿伸直，占了大半地方。
他手里捏着个半瘪的水囊，问她要不要喝。她摇摇头。
赵清璃端坐在他对面。
素白的裙裾铺在略有些粗糙的坐垫上，像一朵静静绽放的玉兰。
她微微侧着脸，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市铺面，清冷的侧脸在晃动的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
只是那挺直的脊背，依旧带着她特有的孤绝。
林云舟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色，还有袖口处洇出的一小片暗红，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还疼吗？”他声音有些干涩。
赵清璃缓缓转过头。
目光落在他脸上，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此刻似乎少了几分冰寒，多了些难为情。
她没回答疼不疼，只是轻轻抬起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肌肤相触的瞬间，林云舟只觉得一股细微的电流猛地窜过全身！
激得他指尖都麻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想缩手，却又生生忍住，僵硬地任由那微凉的指尖停留。
“我没事。”赵清璃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
“谢谢你。莽夫。”
她顿了顿，目光从他脸上移开，重新投向窗外，声音低了些，却清晰地钻进他耳朵里。
“若不是你……这一路，我怕是真的要折在半道上了。”
林云舟的心猛地一跳！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和满足感，如同滚烫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烧得他耳根发烫，连带着脖子都红了一片。
他想笑，又觉得太傻，憋得嘴角直抽抽，最后只挤出一个含混不清的“嘿嘿”声。
像个偷吃到糖的孩子。
“我也是备了两个镖师一路跟着，没想到真用上了。幸好！”
赵清璃似乎没察觉他的窘态，搭在他手背上的指尖，却几不可察地轻轻蜷缩了一下。
车厢内一时寂静无声。
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声响，和彼此间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一种奇异的、带着暖意的氛围，悄然弥漫开来。
傍晚时分，马车驶入京城一处不起眼的小镇，停在一家名为“清来”的客栈门前。
客栈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利落。
林云舟跳下车，回身扶赵清璃。
赵清璃想自己扶着车辕，却被他伸出大手接着。
她短暂的犹豫，接着他的手跳了下来，动作轻盈，只是落地时，受伤的手臂似乎牵动了一下，她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只是差一点扑到他怀里。心跳的紧。
店小二热情的引着他们上楼。
推开其中一间的房门，一股清雅的香气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却异常整洁。临窗一张榆木小榻，铺着素净的蓝布褥子。靠墙一张方桌，两把椅子。
最引人注目的是窗台上，竟摆着一个粗陶小罐，里面插着几支新鲜的、半开的淡黄色野菊，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水珠，在夕阳余晖下闪着微光，散发着清冽的草木香气。
赵清璃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下。
目光落在那罐野菊上，清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小二，这花……”林云舟也有些意外。
店小二说是郎君自己插的。
林云舟挠挠头，憨厚一笑：“我看这京城的野菊开得精神，顺手掐了几支，想着给客官房里添点生气。房间里也更清香。你要不喜欢，我就撤了去。”
郡主摆摆手：“喜欢，挺好。”
他侧身让赵清璃先进去。
青黛手脚麻利地放下包袱，又去打水。
赵清璃走到窗边，指尖轻轻拂过那娇嫩的花瓣，冰凉的触感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
“小姐，水来了。”
青黛端着铜盆进来，放在桌上，又麻利地从随身包袱里翻出一个小巧的白瓷药瓶，“这是金疮药，您快坐下，奴婢给您换药。”
赵清璃刚要在桌边坐下。
“我来！”
林云舟一步跨过来，不由分说地从青黛手里“抢”过药瓶。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青黛吓了一跳，捧着空手，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林云舟也意识到自己动作太急，脸上有些挂不住，轻咳一声，笑嘻嘻对青黛。
“你……你去看看晚饭好了没，再打点热水来。”
青黛看看自家小姐，又看看一脸“我就要干这事”的林云舟，小嘴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什么，福了福身，快步退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空气仿佛瞬间安静下来。
林云舟捏着那个小小的药瓶，手心有些冒汗。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赵清璃面前，指着窗边那张铺着软垫的矮榻：“坐那儿，光线好。”
语气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强硬，像是在命令，又像是在掩饰什么。
赵清璃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依言走到矮榻边坐下。
林云舟半跪在她身前的地板上。
这个姿势，让他微微仰视着她。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她素罗袖口的边缘。
那布料轻薄，袖口处被利器划破了一道口子，边缘还沾着暗褐色的血渍。
林云舟的心又揪了一下。
他屏住呼吸，动作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将她的袖口往上卷起。
露出下面包裹着伤口的、同样被血染红的细棉布。
他的指尖无意间擦过她腕间细腻的肌肤。
微凉的触感，像电流般窜过。
两人都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林云舟喉结滚动，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他拿起桌上干净的棉帕，在铜盆里浸湿，拧干。
然后，一手极其小心地托住她的小臂，另一只手拿着湿帕子，屏息凝神，一点一点，擦拭着伤口周围干涸的血迹和污渍。
动作笨拙，却异常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仿佛他擦拭的不是伤口，而是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湿帕子的凉意和指尖滚烫的温度形成奇异的对比。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指尖的微颤，和他极力压抑的、有些粗重的呼吸。
鼻尖萦绕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带着阳光气息的皂角味，混合着药瓶里散发出的清苦药香。
还有……窗台上那几支野菊的淡雅芬芳。
心口那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又酸又涩，却又带着一丝……陌生的暖意。
她微微抬起眼。
目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
他紧抿着唇，眉头微蹙，全副心神都集中在她的伤口上，神情专注得近乎执拗。
赵清璃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
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林云舟终于将伤口周围清理干净。
那道细长的刀伤暴露出来，边缘有些红肿，但好在不算太深。
他松了口气，拿起那个白瓷药瓶，拔开塞子。
一股更浓烈的药草气味弥漫开来。
他用指尖挑了些淡褐色的药膏，动作依旧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伤口上。
药膏带着清凉的触感，缓解了伤口的灼痛。
赵清璃轻轻吸了口气。
林云舟立刻紧张地抬头：“弄疼你了？”
他的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紧张。
赵清璃摇摇头：“没有。”
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些许。
林云舟这才放下心，继续低头，仔细地将药膏涂抹均匀。
然后，他又从怀里摸出一卷干净的素白棉布——这是他刚才特意问小二要的。
他笨拙地、一圈一圈，将她的伤口仔细包扎好。
动作虽然不够熟练，却异常认真。
最后，他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
看着自己的“杰作”，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抬头看向赵清璃：“好了……包得有点丑，你将就一下。”
赵清璃的目光落在手臂上那个略显粗糙的棉布结上。
又抬起眼，看向他。
四目相对。
他额角的汗珠，在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下，闪着微光。
他的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轻松，和期待她的奖赏？
她微微抿了抿唇，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唇角。
她轻轻开口，声音清泠，却不再冰冷：
“这位公子哥儿，明日……你扮作我的仆从吧。”
“我的本来就是你的仆从啊，郡主大人！”
“不说笑”郡主噘着嘴，让他正经。
林云舟哦了一声。
“明日随我出门。”赵清璃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上他错愕的眼神，“去见几位……旧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