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霜,一夜之间就给王府的琉璃瓦镶了银边。
柳老夫人的青篷马车碾过枯叶进了角门。
几个粗使婆子抬着箱笼跟在后面。
最扎眼的是个粗陶盆——蔫头耷脑的歪脖子兰蜷在土里,虬结的根茎旁怯生生探出点绿芽。
马车拐进了眠云巷。
“外祖母!”
赵清璃提着裙摆迎下石阶。
柳老夫人拄着枣木杖,枯瘦的手拍拍她手背:“我的宝贝璃丫头!”
进了赵府,柳老夫人先去见了赵翊。
府西厢暖阁里,熏笼燃着上好的沉水香。
柳老夫人端坐在紫檀圈椅上,脸色愈发肃穆。
晋王赵翊坐在她对面,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几次抬眼看向岳母,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烦躁地换了个坐姿。
“母亲,”
赵翊终于开口,“您今日特意寻我,就为说这个?顾家那小子……少年人嘛,在外头有些应酬交际,逢场作戏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只要他顾家明媒正娶,清璃是正妻,谁也越不过她去!这点体面,顾家还是会给的。”
柳老夫人捻着佛珠的手猛地一顿!
她抬起眼,浑浊的老眼里射出两道锐利的光,直直钉在儿子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威严:
“体面?你管这叫体面?!赵翊!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那顾文轩,前脚刚跟清璃换了庚帖,后脚就听说在青山楼包了个叫莺娘的乐伎!夜夜笙歌,出双入对!临安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这叫逢场作戏?这叫打我们赵家、打清璃的脸!”
她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枯瘦的手“啪”地一声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响。
“清璃是你嫡亲的女儿!不是用来攀附顾家、给你铺路的棋子!她娘走得早,我这个做外祖母的,再不替外孙女出头,我就不配当这个外祖母!”
“那也不能退婚啊?”赵翊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身,脸上血色褪尽,声音也失了沉稳,“母亲!您说的轻巧!如今是什么光景?我赵家是什么处境?!”
他烦躁地在屋里踱步,锦袍下摆带起一阵风。
“顾家是清流砥柱,顾延年手握漕运实权,是孙相眼前的红人!顾文轩更是今科解元,前途无量!清璃能许配给他,那是良缘!”
他猛地转身,指着窗外皇宫的方向,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无奈:
“您以为我不想给清璃找个十全十美的夫婿?可我们还有得选吗?我赵翊如今就是个被废的王爷,人家看得上叫声王爷,看不上就叫我姓赵的!说句难听的,是戴罪之身!清璃顶着个‘废郡主’的名头!能攀上顾家这门亲,已是万幸!您让我退婚?拿什么退?用什么理由退?说顾家公子风流?可我们也没有实证啊?!”
他喘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母亲,带着一丝恳求,一丝不容置疑:
“母亲!您心疼清璃,我何尝不疼?可眼下,顾家这艘船,是我们赵家唯一的指望!清璃嫁过去,是正妻!只要生下嫡子,站稳脚跟,顾家自然会护着她!那些莺莺燕燕,不过是玩意儿,翻不起大浪!您就……就别再揪着这点小事不放了!大局为重啊!”
“小事?!”柳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儿子的手都在哆嗦,“赵翊!你……你眼里就只有你的‘大局’!清璃一辈子的幸福,在你眼里就是‘小事’?!”
她猛地抓起手边的茶盏,狠狠掼在地上!
“哐当——!”
上好的甜白釉盏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混着茶叶溅了一地,洇湿了猩红的地毯,像泼洒的血。
“我要去顾家问个明白!问问他们顾家的门风,是不是就是这般糟践人!”
“母亲!”赵翊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起,“您……您这是要逼死儿子吗?!您去闹,除了让两家彻底撕破脸,让清璃更难做人,还能有什么结果?!顾家若因此退婚,清璃的名声就彻底毁了!您让她以后怎么活?!”
母子俩怒目而视,空气中弥漫着剑拔弩张的硝烟味。
一个为了外孙女的终身幸福,寸步不让;一个为了家族存续和所谓的“大局”,固执己见。
暖阁外,隔着一道薄薄的珠帘。
赵清璃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细棉襦裙,乌发松松绾着,只簪一根素银簪子。
方才祖母和父亲的激烈争吵,一字不漏地钻进她耳中。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清冷的眸子平静无波,仿佛讨论的不是她的终身大事。
揽月阁里炭火烧得旺。
青黛将陶盆摆在临窗的矮几上。
歪脖子兰的丑根茎在暖意里舒展了些。
秋阳斜斜地穿过雕花窗棂,在揽月阁内室铺下暖融融的光斑。
赵清璃坐在她身侧的绣墩上,素手执壶,为外祖母续上一盏温热的参茶。
袅袅热气升腾。
“璃儿,”老夫人没接茶盏,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沉甸甸的滞涩。
“外祖母,给我讲讲我娘吧。”
柳老夫人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膝上一个半旧的紫檀木匣。
匣面光滑,边角却磨得起了毛,透着一股子年深日久的温润。
“那年杏花开得正好,她跟着你外祖父去京郊踏青,遇着个穷书生。”
“书生?”赵清璃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茶水在杯沿打了个旋儿。
“嗯。”老夫人喉头滚动,像是咽下了一口陈年的苦药,“姓沈,叫沈砚之。家徒四壁,可肚子里有墨水,人也清正。你娘……偷偷给他送过几回书,还把自己攒的月例银子塞给他,让他买笔墨。”
她抬起浑浊的眼,望向虚空,仿佛穿透了时光,看见了那个春日里,女儿羞红的脸和亮得惊人的眸子。
“你外祖父知道了,大发雷霆!说柳家虽不是顶顶富贵,可也是诗书传家!嫡出的女儿,怎能跟个连功名都没有的寒酸秀才牵扯不清?传出去,柳家的脸面往哪搁?你娘的前程还要不要了?”
老夫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时隔多年仍无法释怀的激愤和……无力。
“前程?”
赵清璃轻声重复,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冰凉的茶壶壁硌着指腹。
“是啊,前程!”老夫人猛地拍了一下匣盖,发出沉闷的“咚”声。
“那时候,晋王府的老王妃,也就是你现在的祖母,刚巧相中了你娘!说柳家姑娘端庄娴雅,性子温婉,配得上她家嫡子!那是多大的体面?一步登天的富贵!你外祖父二话不说,就应了!”
她喘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被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扼住了喉咙。
“你娘……哭过,闹过,绝食过……可有什么用?胳膊拧不过大腿!你外祖父把家法都请出来了!说她要敢再跟那沈书生有半点瓜葛,就打断她的腿,再断了那书生的前程!”
“后来呢?”赵清璃的声音像结了冰的溪水,清泠泠的,听不出情绪。
“后来?”老夫人苦笑一声,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后来,她便嫁了。穿着凤冠霞帔,风风光光抬进了晋王府。成了人人艳羡的王妃娘娘。”
她顿了顿,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匣子边缘,指节泛白。
“可璃儿啊……你娘她……她心里苦啊!”
老夫人的声音陡然哽咽,浑浊的老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紫檀木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晋王爷……性子冷,心思深。府里侧妃、侍妾一大堆,争宠斗狠,乌烟瘴气!你娘她……空顶着个王妃的名头,守着偌大的王府,却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整日里强颜欢笑,人前风光,人后……人后抱着枕头掉眼泪!”
“她身子骨,就是在那时候熬坏的!心里憋着郁气,药石难医!生下你没几年,就……就撇下你,撒手去了!”
最后几个字,老夫人几乎是泣不成声,佝偻的脊背剧烈颤抖着,像风中残烛。
赵清璃僵在原地。
素白的裙裾垂落在地,纹丝不动。
只有袖中紧握的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红痕。
她从未见过母亲。
王府里关于母亲的画像,永远是端庄雍容,眉目含笑。
她一直以为,母亲是幸福的。
原来……
那所谓的“好姻缘”,竟是裹着金箔的砒霜?
老夫人颤抖着手,摸索着打开那个紫檀木匣。
“咯哒”一声轻响。
匣盖掀开。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件旧物。
一枚褪了色的素银梅花簪,簪头镶嵌的小珍珠早已黯淡无光。
一方叠得整整齐齐、边缘磨损的素白丝帕,角落绣着一个极小的、几乎看不清的“砚”字。
还有一本薄薄的、用蓝布做封面的手札。
老夫人拿起那本手札,纸张泛黄发脆,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她小心翼翼地翻开一页,递到赵清璃面前。
“这是你娘……偷偷写的。”
赵清璃垂眸。
清峻娟秀的小楷映入眼帘,字里行间却浸满了化不开的哀愁与绝望——
“正月十六,晴。庭前积雪未消,寒气刺骨。王爷昨夜又宿在揽月阁。那新来的舞姬,腰肢软得像柳条,嗓音甜得腻人。他夸她‘解语花’。呵,我这正妃,倒成了碍眼的木头桩子。沈郎……若你在,定不会如此待我……”
“三月初三,雨。窗外杏花零落成泥。听闻他……今科落第了。是我害了他。若非我……他或许早已金榜题名,娶一房贤惠妻子,过那平淡安乐的日子。何至于如今……漂泊无依?悔!悔!悔!”
“五月初五,端阳。府里大宴,笙歌鼎沸。我强撑着笑脸应酬,只觉得这满堂的富贵,像一张金丝织就的网,勒得我喘不过气。酒过三巡,胃里翻江倒海,借口更衣离席。躲在假山后,吐得昏天黑地。吐出的,是酒,也是这些年吞下的苦水。沈郎,这深宅大院,真真是吃人的地方……”
字字泣血。
赵清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
她仿佛看见那个素未谋面的母亲,在无数个孤寂的深夜里,就着昏黄的烛光,一笔一划,将满腔的委屈、不甘和蚀骨的思念,刻进这薄薄的纸页里。
“璃儿,”
老夫人枯瘦的手紧紧抓住赵清璃冰凉的手指,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濒死般的绝望和恳求,“外祖母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恨谁怨谁!是怕啊!怕你走了你娘的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