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辆朱漆描金马车碾过巷口,停在赵府门前。
打头车帘一掀,周嬷嬷扶着丫鬟的手下来。
绛紫团花褙子绷着滚圆身子,发髻油光水滑插满银簪。
“郡主万安!”
嗓子尖得像锥子,扎破小院宁静。
“王妃惦记大婚,特赐婚服三套,请郡主试选!”
红木匣“哐当”掀开。
正红遍地金绣鸾凤的大袖衫刺得人眼疼,泥金霞帔沉甸甸压着织锦,十二幅销金马面裙堆出红浪。
青黛倒抽冷气。
赵清璃眼皮都没抬:“搁着。”
周嬷嬷胖手拍在匣盖上,震得银簪乱颤。
“王妃说了,今儿个务必试出个样子!要改还来得及。”
隔壁林家院里,林云舟“啪”地合上书。
竹椅腿在青砖上刮出刺耳声。
他踹开脚边打盹的黄狗,几步蹿到墙根。
石榴树枝叶缝隙里,周嬷嬷拎着霞帔往赵清璃身上比划。
“郡主肤白,穿红最显贵气!顾公子见了定挪不开眼!”
赵清璃立在廊下。
周嬷嬷抖开第二套婚服——雨过天青软烟罗,绣着青鸾逐月。
“这套雅致!衬得郡主如仙子临凡!”
赵清璃指尖拂过冰凉绸缎。
“太素。”
“素?”周嬷嬷拔高调门,“这可是苏杭二十个绣娘熬了三个月……”
“换。”
第三套摊开。
石榴红遍地撒金,百鸟朝凤纹密匝匝铺满裙裾,金线重得坠手。
赵清璃瞥一眼:“俗。”
周嬷嬷脸黑成锅底:“郡主!这三套都是王妃精挑细选!您总得选一套!”
赵清璃转身走向里屋。
“青黛,收起来。”
“郡主!”周嬷嬷追两步,“明日卯时,王府车驾来接您回府备婚!老奴告退!”
“郡主试试这正红蹙金绣……”
脚步声怒气冲冲远去。
仆从和嬷嬷们面面相觑,院里死寂。
青黛抱着沉重礼服,小脸发苦:“小姐……”
赵清璃没应。
她走到墙角。
歪脖子兰蔫头耷脑,新冒的绿芽卷了边。
指尖拂过焦叶。
隔壁林家小院。
林云舟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他抄起石凳上半壶冷茶,仰头灌下。
凉水浇不灭心头邪火,“哐当”摔了茶壶!
瓷片四溅。
“作死啊!”沈氏尖嗓门从正屋炸出来,“摔摔打打给谁看?有本事摔了顾家聘礼去!”
林云舟梗着脖子吼:“放羊去!清净!”
“放羊?”
沈氏扶着门框嗤笑,“林家少爷当羊倌?真是出息了!趁早滚!别在这儿碍眼!”
林云舟头也不回冲向后院。
羊圈木门“哐啷”拽开!
七八只灰白羊羔惊得“咩咩”乱窜。
老羊倌举着半截草绳愣住:“二少爷?您这是……”
“今儿我放!”林云舟劈手夺过赶羊鞭,鞭梢抽得空气“啪”一声炸响。
头羊惊得蹿出圈门,羊群涌向野地,卷起漫天黄尘。
后山坡草深及膝。
林云舟瘫坐在河滩石上,鞭子插进泥里。
羊群散在浅滩啃草,白屁股对着他晃悠。
他揪着草茎往水里扔。
“嫁!嫁!嫁个屁!”
石子砸进溪水,“咚”地溅起水花。
林云舟裤腿卷到膝盖,赤脚踩在溪边滑腻的青苔石上,手里攥着根秃毛羊鞭。
脚边三只瘦山羊埋头啃草,尾巴甩得啪啪响。
“吃!就知道吃!”他猛抽一鞭子,鞭梢空甩在石头上,惊得山羊“咩”地跳开,“小爷心里堵得慌,你们倒痛快!”
“二少爷!您倒是拽绳子啊!”
“林云舟!羊啃了王婶家的菜苗!”
这声音?是——赵清璃指尖一顿。
郡主隔着清浅溪水,在岸的另一头。
羊群受惊,“咩咩”叫着往坡上窜。
“你来干什么?”林云舟嗓子发紧,故意弯腰捞鞭子,避开她视线。
“跟小爷一道儿来放羊?”
赵清璃没应声。
她踩进溪水,月白绣鞋瞬间没透。
水流裹着小腿,冰凉刺骨。
几步就跨到他面前。
林云舟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是顾家送来的熏衣香。
“林云舟。”她开口,声音比溪水还凉,“今日是来与你道别的。”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林云舟气的生疼:“道哪门子别?你外祖母还在柳家住着,你能飞……”
“王府巳时派车接我。”赵清璃打断他,指尖无意识掐进袖口刺绣,“回城备嫁。”
“备嫁”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
赵清璃脸色骤白,声音却稳得可怕,“顾家世代清流,顾公子是今科解元!对我而言,确是良配。”
她往前逼近半步,绣鞋踩碎水面倒影:“我特地跑来找你,是想与你说清楚!”
她眸光几不可察地一颤。
别过脸,盯着溪水下游漂浮的小鱼:“林云舟,你醒醒。我是罪臣之女,你是商贾庶子。云泥之别,各自艰困。我们把各自过好已是不易。”
林云舟气笑了:“说什么浑话!听不懂。”
她退后一步,福了一礼。
第一次,她向他行礼。
”公子待我情深义重,无奈情深缘浅,故来相决绝。今后,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从此山水不相逢,莫道彼此长和短。“
他抬眼看他,她那一双泪眼叫人心疼。
溪水淙淙。
冰凉的溪水漫过脚踝,他看着她后退,素白裙裾拂过青石,像一片抓不住的云。
“林云舟,珍重。”
她转身沿着溪边走回去,
山风卷起她散落的碎发,脊背挺得笔直。
林云舟突然嘶吼:“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
他说不出”莫相识“三个字。
他感谢生命中认识了郡主。这个被废黜的郡主给了他新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