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云巷的赵府小院。
日头爬过西厢房檐角。
浮着灰尘,混着院角那棵老桂树残存的甜香,闷得人透不过气。
赵清璃背靠窗台坐着。
素白细棉裙裾铺在冰凉的青砖上,像摊开一汪凝住的雪。
萦绕不去:中秋夜灯会上,林云舟拽她躲进暗巷时扯的。
“郡主当心!”
他滚烫的呼吸擦过耳廓。
巷口灯笼的光晕晃进来,照亮他额角细密的汗珠,还有眼底那簇烧得惊人的火苗。
她猛地攥紧袖口!
身体贴着的窸窣声在死寂里格外刺耳。
“郡主脸红了?”青黛端着漆盘进来,脚步轻得像猫,嘴角却翘得老高。
“这都第三天了,还想着中秋夜那位呢?”
漆盘里一碗白粥,两碟酱菜,清汤寡水。
赵清璃别过脸,脖颈绷出僵硬的弧线:“胡说什么,小心撕烂你的嘴。”
“奴婢可瞧真真儿的!”
青黛把盘子往小几上一搁,凑近半步,压低嗓子,“那晚回来,您耳根子红得吓人!林家那位少爷也是胆大,敢拉着您的手就往人堆里钻……”
“闭嘴!”
赵清璃霍然起身,带翻了手边半凉的茶盏。
褐黄的茶水泼了一地,洇开一小片深色。
青黛缩缩脖子,麻利蹲下擦拭,嘴里却没停:“奴婢不说就是。可顾家那边……”
话音未落,院门“吱呀”一声响。
脚步声又沉又急。
“清璃!”
帘子“哗啦”被掀开。
舅母王氏堵在门口。
“禁足三日,规矩还没学会?”
她眼风扫过地上水渍,鼻子里哼了一声,“顾家送礼书的人到前厅了!赶紧收拾收拾,别摆这副丧气脸给人看!”
赵清璃指尖掐进掌心。
“聘礼?”
王氏嘴角一撇,从袖袋里抽出一封洒金红帖,“啪”地拍在桌上。
帖子边角镶着赤金云纹,沉甸甸压着桌板。
“自己瞧!知府大人亲自拟的礼单!聘雁、绸缎、头面……样样都是顶好的!婚期也定了,下月十五,黄道吉日!”
她拔高调子,像宣布圣旨。
“你爹让你自己过目,查点。有短缺的,让顾家再补!”
赵清璃盯着那封红得刺眼的聘书。
“还愣着?”王氏尖利的声音劈开回忆,“前厅等着呢!顾家老管事亲自来的,别让人笑话咱们没规矩!”
赵清璃深吸一口气。
“走。”
前厅里熏着浓重的檀香。
一个穿着靛蓝绸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者垂手立在堂下。
正是顾府老管事顾忠。他身后两个小厮抬着朱漆礼盒,沉甸甸堆了半地。
“郡主安好。”顾忠躬身行礼,声音平板无波,眼皮都没抬一下。
王妃笑着上前:“顾管事辛苦!快坐!清璃,还不给顾管事看茶!”
赵清璃没动。
目光落在顾忠双手捧着的紫檀木匣上。
匣盖开着,露出里面一卷明黄锦缎——正是那封烫手的婚书。
顾忠上前一步,将木匣递到她眼前:“公子吩咐,婚书需郡主亲阅。下月十六过门,一应事宜顾家自会操办,郡主安心待嫁便是。”
锦缎上,墨字遒劲: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落款处,“顾文轩”三个字力透纸背。
赵清璃指尖触到冰凉的锦缎。
“顾公子有心了。”王妃凑过来,啧啧赞叹,“瞧瞧这字!这心意!清璃,你可满意?”
赵清璃猛地抽回手!
锦缎卷轴“啪嗒”一声掉回匣中。
满厅死寂。
顾忠眼皮终于撩起一丝缝,浑浊的老眼里掠过一丝讶异。
王氏脸色瞬间铁青。
“手滑。”赵清璃声音清泠,听不出情绪,“青黛,收起来。”
青黛慌忙上前接过木匣,指尖都在抖。
王妃狠狠剜了赵清璃一眼,转头对顾忠挤出笑:“丫头害羞!顾管事别见怪!这婚事……”
“夫人放心。”顾忠垂下眼,声音依旧平板,“公子交代,万事以郡主心意为主。聘礼已送至,老奴告退。”
他躬身一礼,带着小厮退得干脆利落,仿佛多待一刻都嫌晦气。
人一走,王氏脸上假笑瞬间垮塌。
“赵清璃!”她一把攥住赵清璃手。
“你摆脸子给谁看?顾家也是你能甩脸子的?要不是你爹倒了,顾公子能瞧上你这‘废郡主’?你是嫡长女,你得像个长女的样子!”
赵清璃任她攥着,腕骨生疼,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没什么表情。
“舅母说完了?”
她轻轻抽回手,腕上已留下几道清晰的红痕。
“我累了。”
说完,转身就走。
裙裾拂过冰冷的地砖,没留下一丝声响。
王氏盯着她挺直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下月十六,绑也把你绑上花轿!”
回到厢房,门一关。
赵清璃背抵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林云舟蹲在自家墙根下,指尖捻着根狗尾巴草,戳蚂蚁洞玩。
“少爷!”
小厮阿福喘着粗气跑来,脑门上一层薄汗。
“试过了,赵府那篱笆扎得比铁桶还严!角门换了新锁,看门的老张头鼻孔朝天,塞银子都不接!连……连青黛姑娘的影子都摸不着!”
林云舟眼皮都没抬。
“知道了。”
声音闷闷的,手里的草梗“啪”地折断。
他站起身,拍拍袍子上的灰。
抬头望望隔壁赵府那堵高墙。
揽月阁的窗子紧闭,帘子拉得严实,像防贼。
晌午刚过,日头晒得人发晕。
赵府后巷静悄悄的。
“呼啦——!”
一只硕大的纸鸢,歪歪扭扭地窜上天,线头攥在林云舟手里。
那纸鸢画得潦草——
圆脑袋,眯缝眼,嘴角咧到耳根,笑得没心没肺。
月白绸衫松垮垮挂在身上,领口歪斜,活脱脱一个“废柴”模样。
最扎眼的是额角,用朱砂点了老大一块“疤”,正是他翻墙摔的“光辉印记”。
纸鸢越飞越高,线绳绷得笔直。
风一吹,那“废柴”笑脸在空中晃晃悠悠,正对着揽月阁紧闭的窗棂。
窗内。
赵清璃执笔的手悬在半空。
一滴墨“啪嗒”落在宣纸上,洇开一团黑。
她蹙眉,抬眼望向窗外。
目光撞上那只丑得惊心动魄的纸鸢。
那咧到耳根的笑脸,那额角的“疤”……
“噗嗤——”
一声极轻的笑,猝不及防地从她紧抿的唇边逸出。
她立刻绷住脸,别过头。
耳根却悄悄染上一抹极淡的霞色。
“哪个不长眼的!敢在郡主院外放这等腌臜物!”
一声尖利的呵斥炸响!
赵府管事赵安带着两个粗壮仆役,黑着脸冲出来。
“还不快滚!惊扰了郡主,仔细你的皮!”
那“废柴”笑脸晃了晃,一头栽下来,挂在墙头酸枣树的刺丛里,破了个大洞。
林云舟溜了。
他猫在墙后,只露出半只眼睛。
看着那破纸鸢在风里飘零,树上夭折。
“不知道她看见了吗?”他捅捅阿福。
阿福揉揉眼:“啊?应该会吧。这么高……”
隔天,林家茶铺后院。
林云舟蹲在炒茶的大铁锅旁,鼻尖沾着灰。
“少爷,赵府采买的王嬷嬷刚在‘一品香’茶庄订了十斤上等龙井,说是要送往汴梁吏部侍郎府上的节礼!”阿福压低嗓子报信。
林云舟眼睛“噌”地亮了。
他抓起一把新焙的茶青,指尖捻了捻。
“龙井?送礼?”
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阿福!关门!把库房里那罐‘吓煞人香’的碧螺春老茶头搬出来!”
夜深。
油灯熬干了三盏。
林云舟伏在案上,头发挠成了鸡窝。
面前摊着十几张废稿——
竹篓太俗,陶罐太笨,锦盒……像暴发户!
“有了!”
他猛地一拍大腿!
抓起一把新采的嫩竹叶,三两下编成个巴掌大的玲珑小篓。
篓身细密,留几片青翠竹叶做点缀。
又寻来半张素白桑皮纸,裁成寸许小笺。
提笔蘸墨,笔走龙蛇——
“云山雾绕一叶春”。
字迹竟难得带了几分清峭风骨。
“成了!”
他将几片形如雀舌、翠绿带毫的极品龙井,小心装入竹篓。
合上盖子,系一根靛蓝丝绦。
雅致得像幅水墨画。
次日晌午。
“一品香”茶庄门口。
阿福穿着一身半旧绸衫,头戴瓜皮小帽,腋下夹着个蓝布包袱,探头探脑。
柜台后,胖掌柜正拨着算盘。
“掌柜的,”阿福堆起笑,嗓门拔高。
“您这儿收散茶不?祖传的手艺,极品龙井!”
他“哗啦”抖开包袱——
十个玲珑竹篓排开,清冽茶香混着竹叶清气,瞬间弥漫开来!
胖掌柜小眼睛一亮!
捏起一个竹篓,对着光细看。
“嗯……形、色、香都是顶好的!哪来的?”
“徽州老家带来的,就这点压箱底的宝贝!”
阿福搓着手,“掌柜的您慧眼,给个实在价?”
胖掌柜捻着胡须,眼珠一转。
“篓子倒是别致……这样,二两银子一个,茶我留下,篓子你拿走!”
阿福心里骂了句“老狐狸”,脸上却笑得更欢:“掌柜的说笑了!这竹篓是苏州‘云涧斋’大师的手笔,光工钱就不止二两!您瞧这‘云山雾绕一叶春’,多风雅!送礼最体面!赵府王嬷嬷不是正寻好茶送汴梁贵人吗?您把这献上去,保管脸面有光!”
胖掌柜手一抖!
“你……你怎么知道赵府采买……”
阿福凑近,压低声音:“临安府谁不知道王嬷嬷是赵府采办的头一份?这等好东西,不紧着她,难道便宜别家?”
胖掌柜盯着那竹篓,心思活络了。
一咬牙:“五两!连茶带篓!”
“成交!”
午后,赵府后角门。
王嬷嬷验完“一品香”送来的十斤龙井,正欲关门。
胖掌柜赔笑着塞过来一个小巧蓝布包。
“嬷嬷辛苦!这点小玩意,新得的,您尝尝鲜!”
王嬷嬷捏了捏布包,硬硬的。
掀开一角——
翠绿竹篓映入眼帘,茶香清冽。
“哟,倒是个巧宗儿。”她脸上露出点笑模样,顺手揣进袖袋,“掌柜有心了。”
揽月阁。
青黛端着铜盆进来,盆沿搭着块雪白棉帕。
“小姐,净手。”
她眼角余光扫过妆台——
那个靛蓝小布包,正静静躺在菱花镜旁。
赵清璃净了手,拿起布包。
指尖拂过细密竹篓,清凉沁骨。
掀开盖子,几片蜷曲的翠叶静静躺着,形如雀舌,毫锋显露。
茶是好茶。
她目光落在篓底。
“是阿福悄悄递进来的”青黛小声说。
一张折成方胜的素白小笺,露出一角。
展开。
四行墨字跳入眼帘——
“郡主是龙井,我是白开水。”
“你离后,日子没滋味,活像涮锅水。”
“窗台歪脖兰,夜夜挠心扉。”
“冰蟾蜍瞪眼:何时归?何时归?”
噗——
青黛正倒茶,一口水全喷在帕子上,呛得直咳嗽。
赵清璃捏着纸笺,笑得发抖。
“登徒子。”
她低声吐出三个字。
将纸笺随手丢进盛着残茶的青瓷盂里。
墨迹遇水,迅速洇开,模糊成团。
窗外。
林云舟仰头眼巴巴望着那宅子那小楼。
直到看见青黛端着铜盆出来,泼水时,一小团模糊的纸浆混在茶叶渣里滚落。
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露出一口白牙。
像只偷到腥的猫。
风过庭院。
竹篓里的龙井茶,幽香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