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心制作的茶饼,真的打动了苏先生的心意。
林云舟这个废柴,转正为临安大儒苏怀玉先生的弟子。
白云观的夜,静得能听见松针落地的声音。
林云舟趴在书案上,下巴抵着冰凉的砚台,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块。
眼前的《孟子》字迹模糊成一片游动的墨点,像一群不听话的蝌蚪。他猛地掐了一把自己大腿,疼得龇牙咧嘴,睡意跑了大半。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他含混不清地念着,舌头像是被浆糊黏住了。
“心不静,字不端。”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惊得林云舟差点跳起来。
苏老先生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里拎着把半旧的紫砂壶,慢悠悠地啜了一口。
昏黄的油灯下,他那张清癯的脸像山壁上的石刻,沟壑纵横,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能穿透人心。
林云舟连忙坐直,抓起笔,在纸上划拉,字迹依旧歪歪扭扭。
“先生,这‘心性’二字,学生总也悟不透。”他挠了挠头,一脸苦恼,“就像隔壁那冰疙瘩郡主,心性倒是够静够冷,可学生瞧着,也未必就快活。”
苏老先生瞥了他一眼,没接话,踱步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静心,非心如死水。是明澈,是专注,是知所向而笃行之。”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譬如你,若只为赌一口气,博一人青眼而读书,此心便如浮萍,风一吹就散了。若为明理,为立身,为不负此生,纵使前路坎坷,心亦自有磐石。”
林云舟怔住了,咀嚼着老先生的话。为明理?为立身?他以前只想混吃等死,如今发奋,确实大半是为了让隔壁那个“冰疙瘩”刮目相看。可这“明理”、“立身”……听起来似乎更……更像个正经人该干的事?
“学生……受教了。”他低声应道,心里那点浮躁的念头,像是被这山间清冷的夜风吹散了些许。
苏老先生没再说话,只留下一个清瘦的背影和一句轻飘飘的话:“今日的功课,再加十页《大学》。”
林云舟哀嚎一声,认命地重新埋下头去。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这一次,他落笔虽慢,却少了几分急躁,多了几分沉静。
***
林家后宅,花厅里熏着暖香。
沈氏斜倚在铺着软缎的贵妃榻上,手里慢悠悠地摇着一柄团扇,眼神却瞟向坐在下首绣墩上、正低头缝补一件旧衫的柳姨娘。
“妹妹这针线活,真是越发精细了。”
沈氏声音带着惯有的拿腔拿调,“云舟如今出息了,跟着那白云观的怪人读书,将来若是考个功名回来,妹妹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柳姨娘手一顿,针尖差点戳到指腹。她抬起温婉的脸,勉强笑了笑:“姐姐说笑了。云舟不过是瞎胡闹,哪能跟道中比。道中稳重踏实,将来定能撑起林家的门楣。”
“哼,撑起门楣?”
沈氏嗤笑一声,团扇摇得快了些,“他爹如今是越发看重那个庶出的了!昨儿个还跟我说,云舟在白云观颇有进益,苏老先生都夸他‘心性渐稳’。道中呢中呢?整日里就知道跟那些狐朋狗友厮混,铺子里的账目都理不清!”
她越说越气,声音拔高了几分:“我看那白云观的老头就是个装神弄鬼的!把个好好的少爷拘在山上,读些没用的酸书,能读出个什么前程?别是误人子弟!妹妹,你可得劝劝云舟,趁早回来,跟着他爹学学打理生意才是正经!”
姨娘捏紧了手里的针线,指尖微微发白。她垂下眼,声音依旧轻柔:“姐姐,读书……总归是好事。云舟能定下性子,老爷也是高兴的……”
“高兴?”沈氏猛地坐直身子,团扇“啪”地拍在榻沿,“我看他是老糊涂了!放着嫡亲的儿子不栽培,倒把个庶出的捧上天!再这么下去,这家业指不定落到谁手里呢!”
她看着姨娘那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心头火气更旺,压低声音道:“妹妹,不是姐姐说你,你也得为自己、为云澜想想!云舟如今翅膀硬了,眼里还有你这个娘吗?整日不着家,连带着老爷的心也偏了!再不管管,日后这林家,怕是要变天了!”
柳姨娘脸色白了白,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把头垂得更低,手里的针线穿梭得更快了。
花厅里只剩下沈氏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蝉鸣。
***
赵府后院,灯火通明。
舅母的生辰宴办得热闹,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院子里搭了戏台,请了临安府最有名的戏班子,咿咿呀呀地唱着喜庆的折子戏。宾客盈门,觥筹交错,一片欢声笑语。
宾客们坐在院子里的席位上。
赵清璃却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独自坐在角落的席位上。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水蓝色襦裙,料子是上好的杭绸,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是舅母王氏“特意”为她寿宴准备的。
可这身华服穿在她身上,非但没有增添喜气,反而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清冷,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清璃啊,”舅母王氏端着酒杯,满面红光地走过来,身后跟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赵明玉。
“今日舅母过寿,你准备了什么特别的贺礼没有?今天正好有天音坊的乐师在。倒不如……你给大家跳支舞助助兴?听说你在王府时,舞艺超绝,可不输给那些勾栏瓦舍里的任何一个小娘子呢。”
宾客们面面相觑。
郡主跳舞?闻所未闻。
“瞎说!堂堂郡主,自己跳舞,成何体统!”舅舅生气。
柳老夫人瞪了一眼那个坏妮子,说:“莫理她!小蹄子乱说话!”
她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几桌的宾客都听见。
一时间,不少目光都投了过来,带着好奇、探究,还有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太欺负人了!青黛都急得快哭了。
郡主却起身福了一礼,并不打算拒绝她们的刁难。
“男子主刚,女子主柔。谁说舞技只是舞娘的专属。好的舞艺动作,我确实跟舞娘们学过一些。舅母想看,给舅母舞上一回,也未尝不可。”
赵清璃握着酒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她抬眼看向王氏,那双清冷的眸子平静无波,像结了冰的湖面:“舅母,清璃离府日久,技艺生疏,恐污了诸位的眼。”
“哎哟,郡主这是哪里话!”王氏夸张地笑起来,伸手就去拉她。
“都是自家人,跳得不好也没人笑话!快,明玉,给你姐姐把地方让开!”
吹奏的是乐坊司常用的《庆云乐》。
她缓缓抬起手臂,素白的衣袖如流云般滑落,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
指尖微捻,仿佛拈着一朵无形的花。
足尖轻点,腰肢以一个极其柔韧的弧度向后微仰,像一株被风拂过的雪莲,清冷孤绝。
每一个抬手,每一个顿足,都仿佛踩着无声的节拍。素白的裙裾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拂动,像月光下流淌的溪水,清冽而寂寥。
那张清绝的脸庞在烛光下更显苍白,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冰雪,可偏偏那舞姿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的柔美。
像冰山上悄然绽放的一朵雪莲,明知下一刻可能被风雪摧折,却依旧固执地舒展着纯净的花瓣。
清冷,孤高,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屏息的、易碎的动人。
趴在墙头的林云舟几乎看呆了,他以前混迹勾栏瓦舍,也不是没见过大场面的。
这是郡主的舞姿,却是任何一位舞娘不曾散发出的风采。
他痴痴的看,以至于托腮入迷。
有时凶如鬼魔,有时温软如仙女,真是谜一样的郡主啊!
明玉的丫鬟端酒过来。
“哎呀!”
惊呼声中,满满一杯猩红的果酒,不偏不倚,尽数泼在了赵清璃胸前!
冰凉的酒液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襦裙,紧贴在肌肤上,勾勒出少女青涩却已显曼妙的曲线。那刺目的红色在月白色的衣料上迅速洇开,如同雪地里绽开的一朵诡异红花,狼狈又难堪。
满座哗然!
所有的目光,或惊讶,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瞬间聚焦在赵清璃身上。
赵明玉站稳了身子,捂着嘴,一脸“惊慌失措”:“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脚下滑了……”她眼底却飞快地掠过一丝得逞的笑意。
王氏也“哎呀”一声,连忙上前,假意用手帕去擦拭:“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快,快带郡主去后面换身衣裳!”
赵清璃僵在原地。湿冷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寒意,更冷的是四面八方那些刺人的目光。
她挺直了脊背,下颌绷得紧紧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下那股汹涌的屈辱和怒火。
换衣裳?她在这府里,哪有什么多余的华服可换?不过是让她去下人房里找件粗布衣裳遮丑罢了!
柳老夫人发话了:“够了,青黛快扶郡主回房!”
郡主走得很快,几乎是落荒而逃,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后院的月洞门里,只留下原地呆若木鸡的林云舟,和满院子目瞪口呆的宾客。
老夫人瞪了一眼儿媳:“当舅母的要有分寸!”
老祖宗发话,舅母王氏也不敢再造次了。
柳家的这一幕,被林云舟看在眼里。
他忽然意识到,郡主冰冷凶狠的外表,何尝不是给自己的一层防御。
从高高在上的郡主,跌落到普通人家的小姐,还没有生母的偏袒,她的难处谁知道呢?
那一瞬间,他更懂她了。
晚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