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许耀祖的姐姐就在这里,像是磨了一把很利的刀,而现在,刀被他亲手递到自己手里。
李自珩的眼睛说:你会怎么做?
“带我去看看。”手机传出波澜不惊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的脸上也兴致缺缺。
许耀祖死死抓住轮椅的推手,不让郑观棋移动,他咬紧牙关:“别去……你打我吧,算我求你……别去——她不应该为我的事负责。”
李自珩抱着自己的剑,一言不发,他在等待少年的回答——是杀了这个小贼还是利用他或是其他结果。
但是他不觉得少年会杀了许耀祖。
“他没有为难你的意思……”木兰柯叹气,想要解释,“他……”
郑观棋拍拍他的手,鲜红的眼睛里是冷静,像捂不热的、血液结成的冰晶:我要自己去看。
总有一个懵懂的人要从高高的天际降落,踩在充满伤痕的土地上,他要亲自去见证这个人间。
于是木兰柯在他的眼神中不再言语,转而推动他的轮椅,跟着带路的李自珩走进诊所真正的面目。
金闪闪不再关注另一边的对话,反正检测器已经全部装好了。
有叹息声、压抑的哭声、放肆的哭声、笑声、骂声在耳边响起,李自珩的表情没有变化,他开始介绍:“那边那个躺着的男人,是做工的时候摔下来的,下半身瘫痪,他的医药费是他的老婆在付。”
他的老婆很爱他吗?
“不知道。但是她每次来交钱都会对男人破口大骂,她说‘只是不能让他死得太轻松,一直能干活的人怎么就突然倒了呢’。”
男人想瞪这些揭开他的难堪、他的伤口的人,等看清楚是谁在说话之后又把那些话团吧团吧、囫囵吞枣地塞嘴里咽下去了,他露出一个熟悉的、不久前才在别人脸上见过的、谄媚又讨好的表情。
郑观棋看过去,男人的下半身由于久躺,肌肉已经开始萎缩,他的眼神忽明忽暗,见他们看过来,他不断调整脸上的笑容:“我老婆……她嘴硬心软,我们……互相爱着的……”
“我一直想不明白,”李自珩俯身在他耳边小声说,“如果他真的也爱她的老婆,他为什么不自杀,赚钱一点都不容易。”一场病足以压垮一个坚固的家。
这话着实冷漠又现实。
【宿主别听,都是歪理!】金闪闪爆鸣,这破小孩,到底在教它家宿主什么东西,【爱和想活着并不冲突,不要把死亡当做恩赐。】
【那应该先把所有的爱都在日复一日的生活的折磨中变成恨吗?那时候他的死就不会给她带去遗憾了,她只会感到解脱,撕开痂皮,伤口会愈合。】郑观棋思考着,认真回答它。
【不对不对!】金闪闪像辅导孩子作业的家长,时刻处于爆发的边缘。
可是它也说不好哪种选择才是“正确”,宿主看得太远太冷漠,它不知道用什么措辞才能把他消极的念头掰回来。
木兰柯本来在安抚抖得像热锅上的盖子一样的许耀祖,在分神关注鸦舟的时候顺便把李自珩的话听了个全乎。
他看见少年走在一片迷茫的灰色中,所有孩子的身影都影影绰绰,他们在这些孤独的灰色中寻找自己的色彩。
“不要想着死亡能带去的价值,爱也是一种习惯,”他拉住坐在轮椅上的孩子的手,像是要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语气像春风一样温度适中,“掐断这份情感,心脏就会被撬走一块,你的每一次呼吸都会带着心脏失去的那块一起震痛。”
“不要想得太长太远,也不要替别人做选择,后面的故事谁也料不到发展方向,或许走向会很悲伤,但是至少这一刻,他们选择去爱。”
他说要活在当下。
而他总是看得这么通透和温柔,这些温柔里又有一种放手的、自由的冰冷。
郑观棋怔怔地看着他,忽然弯起眼睛笑起来:我知道啦。
【对对对,我也想说这个的,你别听李狗蛋的,听木兰柯的!】金闪闪兴奋得像个傻子,匆匆忙忙地掏出笔记本,逐句摘抄,【记。】
李自珩用剑柄戳戳自己的下巴,试图去理解这些意思,他们继续向前。
“这个女人,得了绝症,之前很爱无理取闹,所有人都说这是她的报应,”李自珩不知道想从他们身上学到什么、了解些什么,他只是一直平静地介绍,像个旁白,“但是她溺爱的孩子让她去死,她大笑着把自己的孩子打断了三根肋骨,一脚把他踹出门,然后求周医生尽力治好她。”
女人狠狠地剜了他们一眼,瘦削的脸上挂着一双凸起的三角眼、看上去就是不好惹的人:“我活着占你家地了?”
“那没有。”李自珩不和她吵,快步离开。
女人嚷嚷:“我就是要活着怎么了?我就是自私就是无理取闹,可是所有人不都这样吗?他们不过是得到了一个谈资而已!”
她讲得很好。
李自珩看了一眼他的手机:“她的无理取闹是霸占老人的土地,纵容孩子把老人活生生气死,是造谣另一个女人……她没错的话,那些人又做错了什么呢?”
那为什么周医生还会接收这个病人?
“他说他看不清善恶、也无法当个判官,只好一视同仁,在医院都是病人,出了医院一切都和他无关——‘出了医院就莫要提到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了’他是这么说的。”李自珩带着疑惑复述,但是很快带上一些无奈,“所以我副本外的大多数时间在诊所,防止他突然暴毙。”
而副本的时候据周妄语自述,他睡觉都揣着武器库的钥匙,方便c区给他陪葬:“我一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睡,留一只眼放哨。”
李自珩真的很担心哪天出来c区被夷为平地。
人的善恶都太复杂了。郑观棋非常同意这个观点。
木兰柯叹气,没有说话。
路上的人很多,这个小诊所里居然可以容纳这么多人,他一路看过去,李自珩一路介绍,松弛得像在旅游。
可是每一句质疑和回答都无比沉重,足以让木兰柯胆战心惊。
长走廊像苦难走不到的岸,为了节约成本,灯也不是太亮,所有人都走在阴影下,没有人主动打招呼。
直到有一个女孩躺在床上,眼睛一亮,朝着他们挥挥手。
她的眼睛是风中蓬勃的野草,脸上带着笑意,虽然纤细又脆弱,可是她的眼睛就是杀不死。
许耀祖下意识后退,转身就要跑。
小乌鸦用脑袋撞他,硬生生把他撞清醒了,他挪步,走到女孩身边,嘴唇颤动,急得团团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