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日清晨的长安城笼罩在铅灰色云层之下,太和殿九重鎏金鸱吻在冷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嗡鸣。萧瑾之踏着湿漉漉的汉白玉台阶拾级而上时,听见身后传来整齐划一的铠甲碰撞声——那是羽林卫正在布防戒严。他余光瞥见两侧廊柱后藏着不少陌生面孔,想来都是勋贵集团临时安插进来壮声势的爪牙。
“臣萧瑾之参见陛下!”躬身行礼时腰间玉带叩击象牙笏板发出清响,余韵在死寂的大殿里荡开三圈才消散。抬眼望去,龙椅旁垂着的十二旒珠帘后隐约可见皇帝苍白的面孔,而下方分列左右的文武百官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人偶,半数保持着事不关己的漠然,另一半则露出虎视眈眈的獠牙。
辩论尚未正式开始,国舅爷已率先发难。这位鬓发斑白的老臣拄着紫檀拐杖跨前一步,浑浊眼珠里迸出怨毒的光:“变乱祖制者,非奸即佞!自秦汉以降,哪朝哪代不是以诗赋取士?如今倒要让耕田的老农来做翰林学士不成?”话音未落便有十余人跟着高呼“望陛下明鉴”,声浪震得梁上灰尘簌簌掉落。
萧瑾之却突然仰天长笑,惊得殿前侍卫的手按上了刀柄。只见他不疾不徐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典籍高举过顶:“启禀圣上!《周礼》载‘乡举里选’之法,本就是让熟悉民情的地方官保荐贤才;汉时察举制更是直接由平民升入仕途。若说祖宗之法不可变,为何唐代能容李白这般布衣醉卧长安?”说罢猛然转身指向殿外阶下跪着的白发老者,“就像这位王秉义老先生,二十岁中秀才却被权贵冒名顶替,蹉跎四十年才得以沉冤昭雪——难道这也是该守的‘祖制’?”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原本端坐不动的几位老学究纷纷探身张望,看清老人破衫上的补丁和手中状纸后皆默然不语。宁婉悦此刻正藏身于丹墀旁的蟠龙柱后,指尖摩挲着藏在广袖中的牛皮哨笛——这是昨夜与那位苦主约定的信号。当看到皇帝抬手拭泪的瞬间,她知道时机已到。
随着三声沉闷的鼓响穿透宫墙,两名内侍抬着架蒙着黑布的铜钟置于殿中。宁婉悦趁机闪身而出,绛紫色裙裾扫过御案时飘落几片银杏叶——那是她特意从慈宁宫捡来的吉兆之物。“民妇斗胆请陛下聆听苍生之声!”她盈盈拜倒的同时扯动机关,黑布滑落露出钟身上狰狞的饕餮纹路。
第一个走出来的是瘸腿老卒张德顺。他背着个褪色的蓝布包袱,每走一步都要扶着柱子喘息片刻:“老奴本是定襄军斥候,永徽三年随薛大将军征讨突厥时立过头功……可那些杀敌斩获全被上官抢去报捷,最后竟落得个伤残退役的结局!”说到激动处掀开裤管露出狰狞箭疮,吓得前排几个胆小的女官当场掩面惊呼。
紧接着登场的是抱着婴孩的年轻寡妇柳氏。她扑通跪倒在金砖上连连磕头:“求陛下给亡夫做主!他去年死在开挖新运河的工地上,工钱却被贪官污吏克扣殆尽……”怀中婴儿忽然啼哭起来,声音在空旷大殿里显得格外凄厉。此时已有官员开始偷偷抹眼泪,连一向严苛着称的刑部尚书都红了眼眶。
真正的转机出现在第三位证人现身之时。头发花白的老塾师周慕白捧着厚厚一摞课业簿册踉跄而来:“老朽教书五十载,亲手培养出十七位进士……可去年乡试揭晓,门下最优秀的弟子竟因没钱打点考官而被黜落!”他将最上面一本翻开展示众人观看,密密麻麻的朱批旁注着“见识卓绝”“栋梁之材”等评语,与旁边盖着红戳的“不取”二字形成刺目对比。
眼见舆论风向突变,国舅爷急得跺脚示意党羽反击。立刻就有几个穿绯袍的官员跳起来指责:“这些刁民说的话岂能当真?”“分明是有人指使他们构陷忠良!”混乱中不知谁喊了句“抓刺客”,顿时引发连锁反应——几名乔装成仆役的死士冲出来掀翻香炉,浓烟瞬间弥漫整个大殿。
宁婉悦早料到有此一招,袖中银针已然出手。只见寒光闪过,正要扑向皇帝座驾的歹徒膝盖一软轰然跪地。与此同时萧瑾之大喝一声拔出佩剑斩断烛台绳索,借着坠落的火光照亮全场:“诸位同僚不妨看看此人靴底沾的是什么!”众人凑近细看无不倒吸凉气——那分明是皇宫大内的特供松烟墨迹!
趁众人震惊之际,宁婉悦快步走到还在咳血的老塾师身边低声道:“周先生放心,您孙子已被秘密安置在安全之处。”转头又对呆立当场的小皇帝屈膝行礼:“启禀万岁,城外三十里有三千流民聚集等候圣裁,他们愿以性命担保所言字字属实!”说着呈上一封沾满油污的血书,正是按满三百个难民指印的联名诉状。
当日暮鼓敲响时分,拖着疲惫身躯走出宫门的萧瑾之发现妻子正在石狮旁等候。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手里拎着个油纸包裹还冒着热气。“尝尝看,刚出炉的胡麻饼。”她掰下半块递给他,自己咬了一口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儿,“就像咱们现在的处境——表面焦脆苦涩,内里却藏着香甜希望。”
回府马车里,宁婉悦解开衣领露出锁骨处的青紫勒痕——那是白天躲在柱子后面用银链绞住刺客脖子时留下的纪念品。萧瑾之默默取出药瓶为她涂抹伤口,突然开口问道:“若是明日他们拿你江湖身份攻讦我……”话未说完就被纤细手指按住嘴唇。“还记得我们在雁门关埋下的那坛女儿红吗?”她眸中闪烁着狡黠光芒,“当时你说要留着庆祝凯旋,我却想着若有朝一日被迫归隐山林……”
更深漏尽之时,这对夫妻仍在书房研究对策。摊开的地图上标注着红色圆圈的位置皆是反对派的重要据点,而宁婉悦指尖停在一处偏僻山谷笑道:“此处地形隐蔽适合埋设伏兵……”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她看见丈夫铺开一张崭新的宣纸写下四个大字:《均田策》。两人相视一笑间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新的较量又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