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十七坐在全聚德雅间里,窗外是王府井的流光溢彩。他半趴在铺着洁白桌布的桌上,由解当家细致地卷好烤鸭递到手中,享受着服侍。他一边吃,一边再次看向黑瞎子发来的长篇解释,眉头微微蹙起,指尖在屏幕上来回滑动,又仔细看了一遍其中关键的时间点。
一种微妙的违和感浮上心头。
他放下吃了一半的烤鸭卷,拿起餐巾擦了擦手。解雨辰注意到他神色的细微变化,问道:“怎么不吃了?”
“黑瞎子说,五十年代初他们回国时,发现东北张家本家已经废弃,张起棂是想找本家人帮忙未果,才转道去的长沙。”言十七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这不对。”
“不对?”解雨辰也放下了筷子,“哪里不对?”
“张海客跟我提过,”言十七沉吟道,“虽然细节含糊,但他明确说过,整个张家核心层,是在1937年卢沟桥事变前后,局势最混乱的时候,就陆续迁往海外了。国内只留下了极少数非核心的外姓人员和一些快废弃的联络点,而且这些点到了四几年也基本都断了。”
他抬起眼,看向解雨辰:“张起棂是1950年左右回国的。就算他当时……状态特殊,记忆不全,但这么重大的家族迁徙,尤其是整个本家都搬空了这种事,他怎么可能完全不知道?还需要亲自跑回东北老宅去确认?”
这就像一个回到家发现房子空了的人,第一反应不会是“我家怎么没人了”,而是会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或者“他们都去哪儿了”,除非他早就知道这个家应该已经没人了,或者,他得到了错误的信息。
解雨辰立刻明白了言十七的疑点所在:“你的意思是,张起棂当时可能并不知道家族已经整体迁移?或者……有人误导了他,让他以为本家还在?”
“记忆缺失是个麻烦事。”言十七晃了晃脑袋,有些烦躁地用指尖点了点桌面,“我完全没有关于这些事情的记忆,光靠旁人的零碎信息和给到手上的资料,很多关键节点根本串不起来,就像拼图少了一大半。张海客那家伙说话方式又总是藏一半露一半,跟挤牙膏似的……”
他顿了顿,眼神沉了下去:“黑瞎子说,张起棂带他去找了张大佛爷,之后才有的巴乃张家古楼那次行动。张启山……他当时在长沙,对东北张家的动向,真就一点不知情吗?按常理,在张家对长沙张家人动过大清洗后,他应该会很紧张张家的动向才对。毕竟,谁知道什么时候张家又会因为什么原因找上他呢。”
如果是一个失忆的张起棂,带着一个忧心忡忡、对国内局势和九门暗涌并不完全了解的黑瞎子,回到了一个物是人非、暗流汹涌的故地。他们像两张迷茫的牌,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引向了预设的牌桌。
解雨辰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如果张起棂当时是被有意引导,甚至是被利用了他的失忆和对家族现状的不了解,那么当年巴乃的惨剧,性质就完全不同了。那不仅仅是一次失败的探索或家族的内部惩罚,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利用了最锋利的刀,去斩断九门未来可能威胁到某些人的筋骨。
“需要找张家人再确认吗?”解雨辰问道,“或者……直接问张起棂本人?”虽然他知道后者难度极大。
言十七摇了摇头,重新拿起筷子,但眼神已经冷了下来,像结了一层薄冰:“不急。该知道总会知道的。再说,我也不确实当年的张起棂就一定是失忆状态。”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有时候,记得太多和什么都不记得,效果可能差不多。”
他夹起一块鸭肉,却没有立刻吃,而是看着油脂缓缓滴落,在洁白的骨碟里聚成一小滩澄黄的油。
“我的记忆是没了,但这笔账还在。”他轻声道,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却莫名让人心头发寒,“一笔笔,总会算清楚的。”
他现在更加确定,五十年前那潭水,比黑瞎子看到的,甚至比张起棂可能记得的,都要深得多,也脏得多。
而那个在幕后拨弄棋盘的人,或者那些人,或许至今仍未完全浮出水面。
那点历史的疑云和算计,在言十七脑子里转了不到三圈,就被烤鸭的香气和眼前人的身影给冲散了。他本来也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尤其是为了那么久远的陈年旧账。
“反正过去这么多年了,要搞清楚也不急在这一时。”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再说了,该急的好像也不是我。”
债主都不急,他这看热闹的着什么急。真到了需要弄明白的时候,自然有该着急的人找上门来。现在嘛……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他重新专注起眼前油光水滑的烤鸭,又兴致勃勃地指挥解雨辰卷了两块,吃得眉眼弯弯,心满意足,仿佛刚才那个眼神冰冷、语带寒意的少年只是解雨辰的错觉。
解雨辰看着他这没心没肺、迅速从沉思切换到吃货模式的样子,忍不住失笑,心底那点因无二白和往事而泛起的波澜也悄然平复。也是,有他在身边,那些阴霾似乎都变得不那么迫人了。
结账出门,坐进车里,解雨辰一边启动车子一边问:“下午真要陪我去公司?很无聊的,就是看文件开会,你可能一会就睡着了。”
“去啊,干嘛不去。”言十七调整了一下座椅,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窝着,像只准备打盹的猫,但眼睛却亮晶晶地看着解雨辰,“回去对着那个这会儿肯定还在世界观重塑、灵魂震颤的纠结瞎子更无聊。看看解大总裁是怎么挥斥方遒、日进斗金的,也挺好。说不定我还能学两招,以后帮你数钱。”
解雨辰被他逗笑,无奈地摇摇头,驱车驶入车流。车窗外是京城的繁华景色,车内是温暖的静谧。那些历史的谜团、暗处的较量并未消失,但在此刻,却被短暂地隔绝在外,留给两人一段难得闲适的共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