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衡立在船头,衣袂被晨风拂动。他怀中紧抱着那个装着血晶莲的寒玉匣,指尖能清晰感受到其中传来的、微弱却顽强的生机。
“再过一日,就能进京了。”他轻声道。
身旁的沈十三勉强靠着船舷,肩头的伤处虽经苏衡重新包扎,但连日奔波耗尽了力气,此刻脸色依旧苍白。他望着渐近的码头,眉头却越皱越紧:“太安静了。”
确实太安静了。往日喧嚣的渡口,此刻竟不见半条人影,连惯常在此等候搬活的脚夫都不知所踪。只有几只水鸟掠过水面,发出清厉的鸣叫。
船缓缓靠岸。
就在众人踏上码头青石板的一刹那,破空之声骤起!
十数道黑影自废弃的货堆后窜出,手中钢刀映着冷冽的晨光,直扑苏衡——更准确地说,是扑向他怀中的玉匣。
“护住先生!”沈十三嘶声喝道,强提一口气挥剑迎上。金铁交鸣之声顿时响彻码头。
苏衡被两名侍卫护在中间,步步后退。他虽通医理,却不会武艺,只能紧紧抱住玉匣。眼看黑衣人越来越多,侍卫一个接一个倒下,沈十三也被三人缠住,左支右绌。
一把钢刀悄无声息地自身后劈向苏衡的后心!
“小心!”沈十三目眦欲裂,却被对手死死缠住,救援不及。
苏衡闭目待死,手中仍牢牢护着玉匣。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耳边反而传来一声闷响。他愕然回头,只见一个黑衣蒙面的刺客软软倒地,其后心插着一支小巧的弩箭。
紧接着,十余个身着灰衣、动作矫健的人如同鬼魅般加入战团。他们出手狠辣精准,专攻黑衣人的要害,迅速扭转了战局。
为首一人快步来到苏衡身边,拉下面巾,露出一张沉稳干练的脸——正是常青。
“苏先生,我们是陆大小姐的人。”他语速极快,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快随我等离开此地,马车已备好。”
苏衡一怔,随即了然。他早该想到,以陆明璃的性子,绝不会坐等消息。
常青带来的皆是好手,不过片刻便清理了残敌。他扶住摇摇欲坠的沈十三,对苏衡道:“此地不宜久留,三皇子既已在此设伏,前方必还有阻拦。我们绕小路进城。”
一行人迅速登上早已备好的马车。常青亲自驾车,马鞭一扬,马车便驶入了一条偏僻小径。
车内,苏衡打开玉匣检视。血晶莲安然无恙,花瓣上的冰晶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他轻轻松了口气,抬眼看向昏迷的沈十三,开始为他处理崩裂的伤口。
“再撑一撑,”他低声道,不知是在对沈十三说,还是在对自己说,“就快到了。”
马车在曲折的小路上疾驰,将码头刚刚的厮杀远远抛在身后。而京城的方向,天色正渐渐亮起。
三皇子府邸内。
“废物!”宇文铭面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这么多高手,拦不住一个文弱大夫?”
跪在地上的暗卫头垂得更低:“殿下息怒。原本已经得手,谁知半路杀出另一队人马,身手极为了得,不像是……沈玦的人。”
赵珩眼神一厉,“查!给本王查清楚是谁的人!”
他踱至窗边,望着永昌侯府的方向,指尖深深掐入窗棂。沈玦啊沈玦,你究竟还藏着多少底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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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侯府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快!热水!干净的布!”苏衡一边疾步走向内室,一边快速吩咐。他怀中紧抱着那个历经千难万险才带回的寒玉匣。
沈玦躺在榻上,唇色泛着不祥的青紫。听到动静,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地捕捉到苏衡的身影。
“回来了……”他声音嘶哑,几乎听不清。
苏衡来不及多说,迅速打开玉匣。血晶莲静静躺在其中,刚好第七日,依旧保持着那份惊心动魄的猩红,冰晶未化。
他取出一套特制的玉质工具。先将血晶莲花瓣小心碾碎,混入早已备好的药引,再佐以三滴清晨采集的露水。药钵中顿时腾起一股奇异的雾气,带着冰火交织的气息。
“扶他起来。”苏衡声音沉稳。
凌云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沈玦扶起。苏衡端起那碗浓稠的药汁,凑到沈玦唇边。
“喝下去。”他低声道,“可能会有些难受。”
沈玦勉强张口,药汁入喉的瞬间,他整个人剧烈地痉挛起来!一股极寒与极热交织的力量在他体内横冲直撞,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中衣。
“按住他!”苏衡喝道。
凌云和另外两个侍卫死死按住沈玦挣扎的身体。苏衡取出银针,快速刺入他几处大穴。时间一点点流逝,沈玦的挣扎渐渐微弱,最终昏死过去。
室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息看着榻上的人。
突然,沈玦身子一颤,猛地侧头吐出一口黑血。那血液粘稠如墨,落在地上竟发出“嗤嗤”的轻响,随即化作一缕青烟。
苏衡上前搭脉,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
“毒……解了。”他长长舒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
众人闻言,皆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凌云更是红了眼眶,别过头去悄悄抹了把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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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府内,陆明璃坐在窗前,手中的书卷许久未曾翻动一页。
“小姐!”秋云快步进来,脸上带着压不住的喜色,“常青回来了!”
陆明璃猛地起身,指尖微微发颤:“如何?”
常青跟进来,躬身一礼:“大小姐,苏先生他们已安全抵达侯府。属下离开时,苏先生正准备为沈大人解毒。”
陆明璃缓缓坐回椅中,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她闭上眼,长长吁出一口气,这才发觉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印子。
“辛苦了。”她轻声道,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下去好生歇着吧。”
待常青退下,她独自走到院中。晨光熹微,照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她轻轻抚摸着,眼中泪光闪烁,这一次,却是带着笑意的。
“没事了……”她对着腹中的孩子轻声呢喃,“你父亲……没事了。”
沈玦体内的“缠丝”之毒已解,剩下的就调理身体。这日清晨,苏衡正在别院药房内整理药材,忽闻门外传来妹妹轻快的脚步声与人语。
“哥哥!”苏芷推开药房的门,脸上带着明媚的笑,“你看谁来了?”
苏衡抬眸,只见妹妹身后立着一位身着淡紫衣裙的少女。她身姿娉婷,眉目如画,通身的气度清华高贵,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
“这位是安国公府的楚小姐。”苏芷热络地介绍道,“楚姐姐,这就是我哥哥苏衡。”
楚月华微微颔首,目光与苏衡相接的刹那,心头不禁一跳。眼前的男子一身青衫,面容清俊,虽不及京中那些贵公子华贵,却自有一股如江南山水般的温润气质。
苏衡放下手中的药杵,拱手为礼:“楚小姐。”
不知为何,看着眼前这张清丽的面容,他竟觉得有几分说不出的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可细细回想,却又毫无头绪。
楚月华将他那一闪而过的困惑尽收眼底,唇角轻轻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苏公子,”她声音清柔,如春风拂过琴弦,“两年多前在江南,也是一个这样的春日。那日酒楼外忽然下起了大雨,不知公子可还记得?”
苏衡微微一怔,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两年前的江宁城,也是这般春意盎然的时节。他刚从医馆出来,忽遇骤雨,便在街边酒楼的檐下暂避。雨幕中,他看见一位衣着华贵的少女站在对面店铺门前,望着倾盆大雨微微蹙眉。
他记得自己撑着伞走过去,将伞递给了她。
“雨天路滑,姑娘小心。”他只说了这一句,便将伞留给她,自己冒雨离开了。
那时他并未看清她的容貌,只记得她接过伞时那微微惊讶的眼神,和一声轻若蚊蚋的“多谢”。
“原来……是楚小姐。”苏衡恍然,目光中多了几分惊讶与了然。
楚月华浅浅一笑,眼底泛起温柔的光:“那把伞,我一直好好收着。总想着若有朝一日再见,定要当面道谢。”
苏芷在一旁听得睁大了眼睛,看看哥哥,又看看楚月华,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原来哥哥和楚姐姐早就见过!这可真是缘分呢!”
苏衡轻轻摇头,语气温和:“区区小事,楚小姐不必挂怀。”
“对苏公子是小事,对我却不然。”楚月华轻声道,“那日若不是公子赠伞,我怕是要被困在雨中许久。”
苏衡微微颔首:“你们聊,我还有些药材要整理。”
他转身步入内室,青衫衣角在门边一闪而逝。
苏芷目送兄长离去,这才凑近楚月华,压低声音笑道:“楚姐姐,你和我哥哥竟有这样一段缘分,是不是……”她故意拖长了尾音,眼睛亮晶晶的,“天意如此?”
楚月华颊上倏地飞起两抹红云,忙垂下头去,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芷儿莫要胡说。”
可那微微上扬的唇角,却泄露了她心底的欢喜。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多是苏芷叽叽喳喳地说着江南趣事,楚月华含笑听着,目光却不时飘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待楚月华告辞离去,已是夕阳西斜。苏芷蹦跳着进了药房,见苏衡正在研磨药材,便凑到他跟前。
“哥哥,”她歪着头,一脸狡黠,“我觉得楚姐姐喜欢你。”
苏衡手下的动作顿了顿,复又继续研磨:“莫要胡乱揣测。”
“我才没有胡说!”苏芷不服气地撅起嘴,“她提起你时,眼睛都在发光。”
苏衡抬起眼帘。轻轻摇头:“楚小姐是安国公府的千金,与我们不是一路人。”
“可我看楚姐姐一点架子都没有。”苏芷挨着哥哥坐下,语气认真,“她待人真诚,又知书达理。哥哥若是错过了,以后定会后悔的。”
暮色渐浓,药房里弥漫着淡淡的草木清香。苏衡没有接话,只静静地看着窗外渐沉的夕阳。
许久,他才轻声道:“去点灯吧。”
苏芷应声起身,却在转身时偷偷笑了。哥哥没有反驳,这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