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边的旧铜壶,壶身被烟火熏得发黑,壶嘴歪了个小角度,壶把缠着圈蓝布条,是防烫用的,布条的边角磨得发毛,像只耷拉着的耳朵。这壶是奶奶嫁过来时带的,当年没有暖水瓶,全靠它在灶上烧开水,壶底的水垢结了厚厚一层,像给壶装了副硬壳。
奶奶烧开水有耐心,总让壶在灶火上“咕嘟咕嘟”沸着,说“水得烧开三分钟,喝着才不闹肚子”。水开时,铜壶会“呜呜”地响,像在喊人:“水开啦,快灌茶!”爷爷就会拎着壶把,把水倒进粗瓷碗里,晾到温热再喝,说“铜壶烧的水,带着股甜劲”。
壶嘴的接口处松了,漏水,爸爸想换个新壶,奶奶却找了块铜片,让村里的铁匠敲了敲,勉强焊住了,说“补补还能用,扔了怪可惜”。现在壶底漏得更厉害了,烧半壶水得漏掉小半,奶奶就用它来浇灶边的仙人掌,说“水也别浪费”。
仙人掌长得绿油油的,顺着壶嘴往下爬,像在给铜壶做伴。奶奶偶尔会拿起铜壶,对着光看看壶身的黑斑,说“这都是烟火气熏的,越熏越有味道”。其实那黑斑里藏着的,是她年轻时在灶前忙碌的影子,是爷爷等着喝水的眼神,是壶里“咕嘟”响着的、热热闹闹的日子。
有回我学着奶奶的样子,把铜壶放在灶上烧水,火苗舔着壶底,“噼啪”作响,壶身慢慢热起来,漏下的水珠滴在灶膛边,“滋啦”一声化成白烟。忽然觉得,这漏着水的铜壶,像位絮叨的老人,哪怕泡了水、泄了气,也还在努力发热,把日子焐得暖暖的。
铜壶就那么蹲在灶边,壶把的蓝布条在风里轻轻晃,像在跟灶台说悄悄话。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壶身上,黑斑的缝隙里亮闪闪的,像藏着碎星星——那是铜壶记着的岁月:有清晨的茶香,有傍晚的炊烟,有一家人围着灶边喝水聊天的暖,漏了水,也漏不掉这些念想。
窗台那只旧瓷碗,口沿缺了个小角,碗身爬满细密的冰裂纹,像老树枝干的纹路。碗底印着模糊的“福”字,是太奶奶年轻时从集市上换来的,算下来,比爸爸的岁数还大。
春天时,太奶奶用它盛腌菜,酸豆角泡在里面,油亮亮的,缺角处总挂着点汤汁,招来蚂蚁也舍不得洗——她说“这点味正好引着蚂蚁给咱报春”。夏天就换了用场,盛满井水镇着的西瓜块,冰丝丝的水汽顺着裂纹往下淌,在窗台上积出小小的水洼,倒映着天上的云。
爸爸小时候偷拿它当玩具,摔了个豁口,太奶奶没骂他,只找来米汤,熬得稠稠的涂在裂缝上,说“米汤能把瓷粘住”。后来那豁口真没再扩大,只是每次盛热汤,裂缝里总会渗出点热气,像碗在轻轻喘气。
现在它被用来装晒干的花椒,红彤彤的颗粒堆在碗里,香气从裂缝里钻出来,飘得满厨房都是。妈妈想换个新碗装花椒,奶奶不让:“这碗认家,换了新的,花椒都不香了。”
有回下大雨,雨水从窗台漫进来,碗里积了小半碗水,冰裂纹里泡得发胀,像在慢慢舒展。我赶紧把水倒了,奶奶却笑:“让它喝点水吧,老物件也怕干着。”
阳光好的午后,碗里的花椒会晒得发烫,噼啪作响,冰裂纹在光线下亮晶晶的,像藏着无数个细碎的太阳。那缺角处磨得光滑,是太奶奶的手、爸爸的手、我的手,一代代摸出来的温度——它装过菜、镇过瓜、盛过药,现在装着花椒,却像装着一整个家的日子,碎了角,裂了纹,也照样稳稳当当地立在那儿,比谁都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