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摆着只粗陶罐,陶土的颜色发灰,罐口歪歪扭扭,像被人捏了一把。这是村里的老陶匠烧的,当年奶奶用两斤鸡蛋换的,说要用来腌咸菜。
陶罐腌出的咸菜特别香。春天腌芥菜,秋天腌萝卜,奶奶总把菜洗得干干净净,一层菜一层盐码进罐里,最后压块青石,说“这样腌出来的菜脆,不发蔫”。罐口用塑料袋扎紧,再套层布,咸菜的酸香顺着布缝往外钻,引得我们总扒着窗台看,盼着快点腌好。
有年冬天,陶罐冻裂了道缝,咸菜汤漏了一窗台。奶奶没舍得扔,找了些米汤熬得稠稠的,趁热灌进裂缝里,说“米汤能补陶”。晒干后,裂缝真的堵住了,只是罐身多了道浅黄的印,像条弯弯的河。
现在家里用玻璃罐腌菜了,这只陶罐却还摆在窗台,里面插着几枝野芦苇。风吹过,芦苇的绒毛落在罐口,像给旧陶罐戴了顶白帽子。奶奶每天擦窗台时,都会多擦一遍陶罐,说:“它腌了二十年咸菜,嘴里总得叼点啥才舒坦。”
我小时候总爱往陶罐里塞石子,摇着听响,奶奶说“别把罐底磨漏了”,却从没真的拦过。现在罐底还有个浅浅的凹坑,就是当年石子磨出来的,像只小眼睛,看着窗台外的日头一天天落下去。
陶罐的罐身有处手印,是奶奶当年抱它时按的,陶土软,把指纹印得清清楚楚。现在那手印被摸得发亮,像块老玉。奶奶说:“这罐认人,我的手印在上面,它就不会走。”
雨后天晴,陶罐的裂缝处渗着潮气,像在出汗。阳光照在上面,陶土的纹路里亮闪闪的,藏着那些腌在时光里的酸香,还有一个老人把日子捏进陶土的温柔。
门后斜靠着根桑木扁担,两头包着的铁皮锈得掉了渣,中间被磨出道深沟,像条干涸的河。这扁担是爸爸年轻时用的,当年他挑着两筐苹果去镇上卖,来回走四十里路,扁担在肩上磨出的红痕,好几天都消不了。
爸爸挑东西有诀窍,总说“让扁担跟着腰动”。他挑着满筐的粮食,扁担在肩上“咯吱”响,脚步却稳得很,像脚下长了根。有回我学着挑水,扁担刚上肩就滑下来,砸在脚背上,爸爸笑着说:“这扁担认人,你没跟它处熟呢。”
后来爸爸去城里打工,扁担就靠在了门后,一年年落灰。去年他回来,看见扁担上的深沟,忽然蹲下去摸了摸,说:“当年挑你妈回娘家,她就坐在筐里,扁担压得弯成了弓,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肩膀沉乎乎的。”
扁担的中间裂了道缝,爷爷用竹篾钉了个“十”字,竹篾泛着黄,像给扁担打了个补丁。爷爷说:“桑木结实,裂了也能撑住,就像人,受点伤不算啥。”
我家的狗总爱在扁担旁边蹭痒痒,把扁担蹭得摇摇晃晃,像在跳舞。爸爸看见了也不赶,说:“让它跟老伙计亲近亲近。”
夕阳从门缝照进来,把扁担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条长长的路。风从门后吹过,扁担“吱呀”响着,像在说那些挑过的重量,走过的路,还有一个男人把日子压在肩上的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