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的老石凳蹲在老槐树下,青灰色的石面被磨得溜光,边角处缺了一小块,是多年前被暴雨冲倒的院墙砸的。石凳上布满细密的纹路,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摸上去凉丝丝的,哪怕是三伏天,坐上去也能褪掉一身暑气。
今早爹坐在石凳上编竹篮,竹篾在他膝头翻飞,碎屑落在石面上,被风一吹就飘进草丛里。他时不时用胳膊肘蹭蹭石凳,像是在跟老伙计打招呼。“这石凳比沙发强,”他头也不抬地说,“坐久了腰不酸,还能盯着院里的鸡,省得它们刨菜苗。”
我蹲在旁边看他编篮,石凳的凉意透过裤腿渗上来,倒比风扇还管用。忽然发现石凳侧面有串歪歪扭扭的刻字,是我小时候用铁钉划的,大概是“我长大了”之类的傻话,如今被风雨磨得浅了,却还能看出笔画的倔强。
“当年盖这院子时,你爷爷特意让人从后山抬来这块青石,说‘石头结实,能坐好几辈人’。”爹放下竹篾,用手摩挲着石凳的纹路,“你小时候总爱爬上去,把石凳当马骑,摔下来好几次,哭完了还爬。”
正说着,隔壁的小侄子跑进来,直奔石凳而去,学着我小时候的样子往上爬,被他奶奶一把拉住:“慢点!这石头凉,别冻着屁股。”小家伙不依,非要坐在上面吃冰棍,奶渍滴在石面上,很快就渗了进去,像给石头添了颗白痣。
午后日头毒,石凳被晒得发烫,我往上面铺了块粗布,刚坐下,就看见石缝里钻出只西瓜虫,慢悠悠地爬过刻字的地方,像是在辨认那些模糊的笔画。老槐树的影子斜斜地搭在石凳上,叶影婆娑,把石面晃得明明灭灭。
娘端着一碗绿豆汤出来,放在石凳旁的石桌上:“凉透了再喝,这石桌石凳,最会存凉气。”我看着石凳上那块缺角,忽然觉得它像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过爷爷在树下抽旱烟的模样,见过爹年轻时扛着锄头出门的背影,也见过我和小侄子两代人爬上去的憨态。
暮色漫上来时,石凳渐渐凉了,像块浸在井水里的玉。爹把编了一半的竹篮放在石凳上,说明早再编。晚风穿过槐树叶,沙沙地响,石凳在树影里静静蹲着,仿佛在等明天的太阳,也等那些踩着晨光归来的脚步。
墙角的旧木箱盖着块褪色的蓝布,边角处的木板已经发潮,摸上去软乎乎的,像浸了水的海绵。这箱子是太奶奶的陪嫁,据说当年装过她的嫁衣,还有一匣子银饰,如今里面塞满了我们穿过的旧棉袄,棉花都板结了,却还带着股太阳晒过的暖香。
今早整理库房,我想把木箱挪到向阳的地方晒晒,刚一使劲,箱盖“吱呀”一声掉了下来,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旧物。最上面是件小红袄,袖口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梅花,是我三岁时穿的,领口被口水浸得发硬,却能看出针脚里的细密——那是奶奶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缝的。
“别扔啊,”奶奶拄着拐杖过来,捡起小红袄抖了抖,“这袄子面是你太奶奶织的土布,耐穿。当年你出疹子,就靠这袄子裹着,汗湿了好几回,愣是没冻着。”
箱底还有个铁皮盒,锁早就锈死了,我用螺丝刀撬开,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照片:太奶奶穿着嫁衣站在木箱旁,辫子垂到腰际;爷爷小时候趴在木箱上写毛笔字,墨汁溅了箱盖一身;还有我刚会走路时,抱着木箱腿傻笑的样子,嘴角还沾着米糊。
“这箱子啊,比你爸岁数都大,”奶奶用布擦着箱底的霉斑,“当年饥荒,你太奶奶把仅有的几捧米藏在箱底,垫了三层油纸,愣是没让耗子啃着。后来分了粮食,她就说‘这箱子是咱家的聚宝盆’。”
我找了几块木板,想把松动的箱盖钉好,奶奶却不让:“别钉,就这样敞着晒,让潮气跑干净。等过些日子天冷了,把你侄子的小棉裤也放进来,这木箱透气,棉絮不容易板结。”
午后阳光斜斜地照进库房,落在木箱里的旧物上,小红袄的布面泛出柔和的光,照片上的人影仿佛也动了起来。我坐在木箱边,闻着那股混合着樟脑和旧布料的味道,忽然觉得这箱子像个时光的树洞,藏着太奶奶的精明,奶奶的疼爱,还有我们一代代人穿过的岁月。
傍晚时,我把晒好的旧棉袄重新叠好放进箱里,又把铁皮盒摆在最上面。奶奶盖上那块蓝布,拍了拍箱盖:“好了,让它们接着睡,等明年开春再叫醒。”
墙角的暗影里,旧木箱静静立着,像位守着秘密的老人。或许在某个飘雪的冬日,它还会被打开,放出一箱子的暖香,把过往的日子,都裹进新的棉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