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边靠着把旧木锨,木柄被晒得发黑,锨头边缘卷了刃,却还在派用场。午后的阳光把谷粒晒得发烫,爹握着木锨翻晒谷子,一下一下,动作不快,却匀实,每翻一锨都带起一阵金粉似的谷糠,在光里打着旋儿。
“这锨还是你爷爷那时候用的,”爹直起腰,用袖口擦了擦汗,“别看它旧,木柄浸了几十年汗渍,握着不打滑,比新锨称手。”
我试着拎了拎,锨头沉得很,刚抬起来就晃了晃,谷粒撒了些在鞋上。爹笑了:“得顺着劲儿,像这样——”他握住我的手,带着我把锨头插进谷堆,手腕轻轻一翻,谷子就顺势铺开,薄厚均匀。“干活得懂它的性子,就跟你小时候学用筷子似的,急不来。”
谷场边的梧桐树下,娘铺了块布,摆着刚切的西瓜,红瓤沙甜。爹放下木锨过来歇着,拿起一牙西瓜,汁水流到手腕上,他也不擦,就着往下舔了舔,说:“这锨啊,等秋收完,我再找木匠修修那卷了的刃,还能再用几年。”
风拂过谷场,带起一阵谷香,旧木锨躺在谷堆旁,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个沉默的老伙计,陪着我们等收成。
灶台上的搪瓷缸磕掉了块瓷,露出底下的黑铁,却总也舍不得扔。缸身印着褪色的“劳动最光荣”,是娘年轻时在纺织厂得的奖。
清晨熬粥时,娘总用它盛腌菜,说这缸子瓷厚,腌菜不容易坏。我嫌它丑,说买个新的玻璃罐,娘却护着:“你看这沿口,被我磨了二十年,多光滑,不硌嘴。”
那天我蹲在灶前烧火,看娘用这缸子舀面,手腕一转,缸底的弧度正好顺着面袋滑,一点没撒。火苗舔着锅底,映得缸上的字明明灭灭,忽然懂了——这缸子装过咸菜、盛过面,还在我小时候装过退烧药,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早成了家里的一份子。
傍晚收工,娘把缸子洗干净,倒了半缸凉白开,放在我书桌旁。水喝到见底,才发现缸底沉着几粒没倒净的芝麻,是早上盛腌菜时粘住的。
忽然觉得,这带着缺口的搪瓷缸,比任何新物件都要亲切。
院角的石臼裂了道缝,青灰色的石头上布满细密的纹路,像位满脸皱纹的老人。爹说这石臼是祖上传下来的,当年爷爷用它舂米,后来磨过玉米面,去年还捣过做酱的豆子。
这天娘要做糯米糍粑,说石臼舂出来的米香,机器打不出那股韧劲。爹找出木杵,蹲在石臼边,往里面倒了泡好的糯米,举起木杵往下舂。“咚、咚”的闷响撞在石头上,震得院角的蒲公英都晃了晃。
我凑过去想帮忙,木杵刚举到半空就晃悠,爹笑着按住我的手:“得用巧劲,杵头要顺着臼底的弧度走,不然米会溅出来。”他握着我的手,一起往下压,糯米在石臼里渐渐变黏,冒出白白的浆。
“你小时候总爱蹲在旁边看,”娘在旁边筛着黄豆粉,“有次趁我们不注意,抓了把生米塞进嘴里,嚼得满脸都是白渣,还说‘石臼里的米会唱歌’。”
我愣了愣,模糊的记忆涌上来——确实有那么回事,木杵撞击石臼的“咚咚”声,混着米粒摩擦的“沙沙”声,在小时候听来,真像支特别的歌。
石臼的裂缝里卡了些糯米,爹用竹片一点点抠出来,说:“这缝不碍事,舂米时米浆会把缝糊住,不漏。”他又舂了会儿,糯米成了细腻的米团,散发着清甜的香。
娘把米团揪成小块,裹上黄豆粉,递过来一个:“尝尝,还是石臼舂的够味吧?”我咬了一口,软糯里带着股质朴的香,果然比机器打的更有嚼头。
傍晚,石臼洗干净放在院角,月光落在裂缝上,像给它描了道银边。爹用布把木杵擦干净,靠在石臼旁,说:“等过阵子收了新米,再用它舂回米糕。”
风从院外吹进来,石臼仿佛在应和,那道裂缝里,好像还藏着当年的“歌声”,和如今米团的甜香,混在一起,成了院里最踏实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