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雨果然下了起来,淅淅沥沥打在窗纸上,像无数只小手轻轻敲着。我翻了个身,听见爹在灶间忙活的动静——他总爱在雨天早起,说潮湿的柴火难引燃,得提前把灶膛烧旺。
天蒙蒙亮时,雨势渐歇,屋檐下的水滴滴成线,在青石板上砸出浅浅的坑。我披了件蓑衣溜出门,田埂上的泥被雨水泡得发胀,每走一步都陷进半只脚。远处的麦地像被洗过的绿绸子,麦穗垂着水珠,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
“慢着点!”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扛着铁锹,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沾着黄泥浆,“刚下过雨,地滑。”他走到我身边,用铁锹在泥地上剜了个小坑,“你看这泥,攥一把能挤出水来,正是追肥的好时候。”
我们往麦地走,脚边的泥地里印着串奇怪的脚印——比爹的胶鞋印小些,鞋跟处有个月牙形的凹痕。“这是谁的?”我蹲下身,用手指戳了戳那泥印,边缘还沾着片碎草叶。
爹也蹲下来看,眉头皱了皱:“像是……镇上供销社老李的胶鞋,他昨儿来借过锄头,说要去后山挖笋。”他用铁锹把脚印铲平,“别管了,雨后的泥地,谁走都留痕。”
可我总觉得那脚印有点眼熟,忽然想起前几天在村口见过老李的鞋,鞋跟处确实有个月牙形的补丁。“他来挖笋咋走这儿过?后山在东边呢。”
爹没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往麦地走。刚到地边,就看见王伯蹲在田埂上,手里捏着半截草帽绳,帽檐还在滴水。“你们来啦?”他抬头笑,眼角的皱纹里嵌着泥,“刚看见老李从这儿过去,说想找几株野薄荷,治他那咳嗽。”
“野薄荷在西边沟里呢。”爹答着,眼睛却瞟向王伯脚边的泥地——他的鞋印深且宽,和刚才那串明显不是一个样。
王伯像是没察觉,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泥:“谁说不是呢,我让他往西边去,他偏说记着东边麦地边上有。”他往麦地深处指了指,“喏,刚还在那儿转悠呢,说不定正找呢。”
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麦丛里果然有个晃动的影子,穿着件灰布褂子,正弯腰扒拉着麦秆。爹忽然拉了我一把,往田埂另一侧走,“咱先去那边撒肥,别惊动了他。”
走了几步,我回头看,那灰布褂子的影子停住了,正朝我们这边望。雨珠从麦穗上滚落,砸在泥地里,把刚才那串月牙形脚印泡得渐渐模糊。爹攥着我的手紧了紧,他手心的老茧蹭着我的手背,带着潮湿的暖意。
“别看了,”他低声说,“泥地里的印子,太阳一晒就干了。”
可我知道,有些印子就算晒干了,也会在心里留下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像这雨后的泥痕,看着平了,踩上去还是会悄悄陷进半分。
天刚蒙蒙亮,村头的老槐树下就围了圈人,说话声像撒了把豆子,噼里啪啦撞在晨露上。
“昨儿个晒的草药,怎么少了半篓?”王婶叉着腰,粗布围裙上还沾着灶灰,“我瞅着就放在石阶上,转个身的功夫就没了影。”
“会不会是被谁家娃拿去耍了?”有人搭腔。
“哪能啊,那可是治风湿的独活,苦得能涩掉舌头,娃才不碰。”王婶往地上啐了口,“我看是有人手欠,知道我这药是给你李伯备的。”
正说着,张叔背着竹篓从巷口钻出来,篓里晃悠着半篓草药,叶片上的露水往下掉。“吵啥呢?”他把篓子往槐树下一放,“刚在山脚下捡的,看着眼熟,是不是王婶你要的?”
王婶探头一看,眼睛瞪得溜圆:“可不是嘛!你咋捡着的?”
“在溪边石台上躺着呢,”张叔挠挠头,“许是夜里起风,给吹下去的。”
我蹲在旁边数蚂蚁,看它们扛着块比身子大的面包屑往洞里挪。忽然见张叔的裤脚沾着片苍耳,刺上还挂着根灰线——那线我认得,是王婶缝围裙剩下的,昨天还看见她扔在石阶边。
可没人说破。王婶拎着草药骂骂咧咧往家走,张叔蹲下来帮我数蚂蚁,指尖戳了戳那面包屑:“你看它们,比人懂规矩,捡着啥都往家搬,不贪多,也不瞎拿。”
风从槐树叶里钻出来,卷着晨露打在脸上,凉丝丝的。远处传来牛哞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的,倒把这晨雾里的小插曲,衬得像粒没捻熟的豆子,有点涩,却也带着点土腥的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