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婶蹲在展厅的矮桌旁,手里捧着只粗瓷碗,碗口豁了个小角,碗身印着朵褪色的牡丹,釉彩早就斑驳得看不清轮廓。这是她老伴儿年轻时在砖窑厂当学徒时用的碗,碗底还烧着个歪歪扭扭的“福”字,是当年窑工师傅亲手刻的。
“你看这豁口,”王婶用指尖摸着碗口的缺口,声音带着点哑,“是1976年抗洪的时候磕的,他抱着沙袋往河堤上冲,碗揣在怀里,被石头撞了个口子,后来总说‘这缺口像月牙,盛粥的时候能看见俩月亮’。”
负责拍摄的小郑举着相机,镜头对着碗底的“福”字:“王婶,这字刻得真有意思,歪歪扭扭的,倒比现在的印刷字耐看。”
“那是,”王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花,“当年窑工师傅说,手刻的字有火气,能焐热日子。他总把这碗揣在怀里,说是比暖水袋还管用,冬天揣着,粥到晌午还是热的。”
文物组的小赵正用软布擦拭碗身,忽然指着牡丹花纹的空隙说:“这里好像有字!”她用放大镜凑近看,“是‘桂兰’两个字,刻得好浅。”
“是我本名,”王婶的声音软了下来,“他当年总喊我桂兰,说这名字跟牡丹配,就偷偷在碗上刻了,结果被师傅骂‘瞎糟蹋瓷器’,罚他多烧了三窑砖。”
小郑赶紧调整镜头,给那两个字拍特写:“这也太浪漫了!比现在的情侣纹身有意义多了!”
“浪漫啥呀,”王婶摆摆手,拿起碗往里面倒了半碗清水,水面刚好漫过缺口,映出个歪歪扭扭的月牙影,“他就会来这些笨招,当年追我时,每天用这碗给我带红薯粥,粥上总漂着颗红枣,说是‘早生贵子’,被厂里的姑娘笑了半年。”
修复组的小钱拎着工具箱过来,手里拿着罐特制的釉料:“王婶,按您说的,只补缺口,不盖字和花纹,保证看起来自然。”
“就得这样,”王婶把碗递给小钱,“那些刻痕和豁口都是日子磨出来的,补得太新,就不像他用过的了。”
小钱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住调配好的瓷粉,一点点填补碗口的豁口。瓷粉是用旧瓷片磨成的粉,混了糯米浆,颜色和粗瓷碗的米白色几乎一致,只是少了那层被岁月磨出的温润光泽。“等干透了,我再用细砂纸磨三遍,保证摸不出修补的痕迹,但细看又能看出这是后来补的。”小钱低着头,鼻尖快碰到碗沿,“就像王婶您说的,日子的印记得留着。”
王婶看着她手里的碗,忽然想起老伴儿临终前的样子。他躺在病床上,说话都费劲,却还攥着这只碗,说:“桂兰啊,这碗……盛过红薯粥、玉米糊、野菜汤……啥苦日子都盛过,现在日子甜了,你留着它……看一眼,就知道甜从哪儿来的。”
“他走那天,我就把这碗收进了樟木箱,垫着他的旧围巾,总觉得他还在灶房里喊‘桂兰,粥熬好了没’。”王婶抹了把眼角,又笑了,“现在把它摆进展厅,让年轻人看看,这豁口不是磕坏的,是当年他为了救落水的孩子,把碗揣怀里跳河,被石头撞的——那孩子现在在县城开了家超市,每年都来给这碗上油呢。”
小钱补完豁口,把碗放在通风的架子上晾着,又从工具箱里拿出个小陶罐:“王婶,您上次说他总爱在碗底藏糖块?我在碗底的花纹缝里掏出点糖渣,化验了一下,还真是蔗糖呢,应该是当年藏的糖块化了渗进去的。”
王婶接过小陶罐,看着里面细碎的糖渣,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是呢,那时候日子紧,他总把省下来的糖块藏在碗底,我做针线活累了,他就说‘碗里有甜头儿’,让我倒点热水涮着喝。”她用指尖捻起一点糖渣,放在舌尖抿了抿,“还是甜的呢,跟当年一样。”
展厅里的灯渐渐亮了,小郑举着相机,拍下碗沿的豁口、碗身的牡丹、碗底的“福”字和“桂兰”二字,镜头里,粗瓷碗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像浸在时光里的月亮。王婶看着照片,忽然对着空处说:“你看,这碗现在成了宝贝了,多少人来看它呢。”
角落里的落地钟“当”地敲了一声,小郑看了眼时间:“王婶,该闭馆了。”
王婶最后看了眼架子上的粗瓷碗,又摸了摸碗身的牡丹花纹,像在跟老朋友道别:“明天我再来看你,给你带点新收的桂花,当年你总爱往粥里撒桂花,说‘桂兰配桂花,日子香喷喷’。”
走出展厅时,晚风卷着桂花香飘过来,王婶深吸一口气,脚步轻快了些。月光落在她的白发上,像撒了把碎银,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恍惚间,她好像又听见老伴儿在灶房门口喊:“桂兰,桂花粥熬好了,快趁热喝——”
粗瓷碗在架子上静静待着,补好的豁口在灯光下若隐若现,碗底的糖渣被小心地收在玻璃罐里,和“桂兰”二字一起,成了时光最温柔的注脚。那些盛过的苦、藏过的甜,都像碗里的月光,虽淡,却亮了一辈子。
第二天一早,王婶果然提着一小袋新采的桂花来了。晨光透过展厅的高窗,在粗瓷碗上投下菱形的光斑,碗沿补过的地方泛着细腻的光泽,和旧瓷面渐渐融成一片。)
“你看,今年的桂花比去年香呢。”王婶捻起一小撮金黄的花瓣,轻轻撒在碗沿,“当年他总说,桂花要趁带着露水采才够鲜,你闻闻——”她把碗往鼻尖凑了凑,眼睛眯成了月牙,“跟那年在后山摘的一个味儿。”
小钱刚好进来换展签,见状笑着接话:“王婶,这桂花不光能增香,我查资料说,还能入药呢。当年他是不是偷偷给您的粥里加过?”
王婶被说中了心事,脸颊泛起微红,像个小姑娘似的嗔怪道:“就你机灵。那时候我总失眠,他就每天清晨去摘桂花,晒干了混在小米里熬粥,说‘桂花香能安神’。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了摘带露水的桂花,好几次被草叶上的露水打湿裤脚,回来总说‘没事,晒晒就干’。”
她拿起旁边的细毛刷,蘸着一点点清水,小心地把桂花扫进碗里,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你看这碗,现在装着桂花,倒像个小小的聚宝盆了。”王婶说着,忽然从布包里掏出个用红绳系着的小锦囊,“这是我昨晚用去年的陈桂花做的香包,给它挂在碗旁边,也算凑个伴儿。”
锦囊挂上的瞬间,一阵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桂花簌簌落在碗底,也吹动了展签上的字迹——“1987年·粗瓷碗·桂兰与他的桂花粥”。王婶望着那行字,手指在“他”字上轻轻点了点,轻声说:“现在啊,不光咱们记着,来看的人也都记着了。”
这时,一群背着书包的小学生涌进展厅,老师指着粗瓷碗介绍:“大家看,这只碗虽然普通,却藏着老一辈的故事呢……”孩子们好奇地围着碗看,叽叽喳喳地问着“为什么碗上有缺口”“桂花是用来做什么的”,王婶站在一旁,笑着给他们一一解答,眼里的光,比展厅的灯光还要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