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四年的春日,阳光洒在河东郡安邑城外的盐池上,映照出片片银白,恍若碎玉铺地。然而,站在这片天然宝库旁的吕布,眉头却微微锁起。
他一身常服,仅带数名亲卫,看似闲逛,实则已观察盐池运作数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咸腥气,无数盐工赤膊在池边劳作,或用粗陶罐汲水,或用简陋工具刮取池底结晶出的粗盐。流程原始,效率低下,产出的盐粒色泽浑浊,夹杂着泥沙和苦涩的杂质。
“如此宝地,竟只得此粗劣之物,暴殄天物。”吕布低声对身旁做文士打扮的贾诩道。他的目光扫过远处几个看似监工的衣着体面之人,那些人虽对他躬身行礼,眼神深处却藏着几分打量与不易察觉的轻忽。
贾诩捻须,声音平淡无波:“主公明鉴。盐利动人心,此前卫氏为首,盘踞此地多年,上下其手,账目混乱,产出十成,报于官府不过五六,余者尽入私囊。卫固虽除,积弊犹在,此间大小豪强、胥吏,皆循旧例,各有分润。”
吕布冷哼一声:“旧例?从今日起,该立立我吕布的新例了。”他转身,“文和,查得如何?”
贾诩从袖中取出一卷薄帛,低声道:“略有所得。盐池实际产量,远超账册所载。近日夜间,仍有车队绕过官卡,往北而去,疑是贩与白波或匈奴。参与其中者,有安邑王氏、解县柳氏等,皆当地望族。其坞堡私兵,亦略有增加。”
吕布眼中寒光一闪,旋即隐去:“好,甚好。且让他们再得意几日。明日,召盐官及诸家话事人前来郡守府议事。”
翌日,郡守府大堂。
吕布端坐主位,甲胄未着,却自有一股威势。贾诩静立一旁,眼神低垂,仿佛泥塑木雕。下方,本地盐官、胥吏以及得到消息赶来的各家豪族代表分坐两侧,气氛略显沉闷。
一须发花白的老者,乃是王氏族长,率先开口,语气恭敬却带着诉苦的意味:“吕将军明鉴,非是我等不尽心。实是这制盐之法自古如此,耗力甚巨,而得盐甚寡。且天时不定,羌胡不时骚扰运输,损耗亦大,能维持如今规模,已属不易。”此言一出,立刻引来几人附和。
又一人接口道:“正是如此。将军奉诏勤王,所需军资浩大,我等深知。然盐利微薄,若再加课税,只怕难以为继,反伤了根基啊。”话语间,隐隐将吕布视为只知索求的军阀。
吕布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叩。他目光扫过众人,将那些真诚诉苦的、暗中观察的、甚至隐含挑衅的面孔一一记下。
待众人声音稍歇,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诸位的难处,布,已知晓。天时、羌胡,确为患也。”
众人神色稍松。
不料吕布话锋一转:“然,盐政关乎国计民生,亦关乎我军能否稳固地方,扫除奸佞,以安圣心。旧法耗时费力,产出不丰,此弊必须革除!”
堂下顿时一静,众人面面相觑。
“革除?谈何容易……”
“不知将军有何良策?”
吕布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良策自有。布得一古法,或可提质增量。然需诸位鼎力支持,出人、出力、出资,共襄此举。待新法成,盐利倍增,于国于军于民于各位,皆有大益。”
他抛出了“合作”的诱饵,却未透露具体何为“古法”。
世家豪强们交换着眼神。支持?说得轻巧,无非是想让他们出血,最终能否成事还未可知。即便成了,利益如何分配?还不是这吕布一言而决?多年经营的利益网络,岂肯轻易让出。
王族长沉吟片刻,代表众人表态:“将军雄心,我等佩服。若真有良法,我等自然……自然愿附骥尾。只是兹事体大,需从长计议,详细章程……”
“章程自有。”吕布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三日内,我要看到各家能派出的人手、所能提供的钱粮数目清单。具体如何做,届时自有分晓。散了吧。”
他直接下了命令,不再给众人扯皮的机会。
众人只得起身,行礼告退。走出府门,一些人愁眉苦脸,一些人低声抱怨,另一些人则目光闪烁,暗中串联。
后院静室。
仅剩吕布与贾诩二人。
“文和,看来仅凭口舌,难令这些地头蛇甘心吐出肥肉。”吕布冷声道。
贾诩微微躬身:“主公明见。利益攸关,非是言语可动。彼等现下应是阳奉阴违,观望迟疑,甚至暗中准备抵制。主公所言‘古法’,才是破局关键。”
“匠作营那边如何?”吕布问。他早已分出一部分工匠,在盐池附近设立工坊,试验他的“新法”。
“按主公所示‘过滤’、‘暴晒结晶’、‘分馏’之法,已有小成。所得之盐,细腻洁白,苦涩大减。只是扩大生产,尚需时日调试器具,招募可靠人手。”
“加快速度。”吕布下令,“待精品已成,产量稍定,我便再设一宴。届时,我看他们还有何话说!”
他走到窗边,望向盐池方向,目光锐利如鹰隼。
“河东之富,在于盐。盐利在手,则粮饷足,兵马强。谁想挡我的路……”后半句话消散在空气中,带着一丝冰冷的杀意。
贾诩垂首立于身后,沉默不语,眼中却闪过一丝了然。他知道,这位主公的“老六”手段,又要用在新的战场上了。这一次,是针对那些盘根错的地方势力。风暴,正在安邑城上空悄然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