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国庆节的硝烟还没散尽,县招待所二零六房间的灯光就像钉在秋夜里的星子,硬生生亮到了凌晨三点。
窗玻璃上凝着薄霜,将室内的暖光晕成一片朦胧,恰好罩住陈磊面前摊开的两叠案卷——左边那本封皮印着“检察院移送”的,是水利局局长高明与分管副县长赵强的贪腐案宗,墨迹未干的“司法程序启动”字样透着冷硬;右边那本贴着“信访督办”标签的账册,红笔圈住的“城西公社”四个字,正冒着新的火药味。
陈磊捏着钢笔的指节泛白,目光停在账册里一行记录上:三万防汛款流向亲戚砖厂,五十吨计划内化肥以每吨八十元“截胡”,再以两百元市价转手——这“价格双轨制”的漏洞,竟成了某些人揣进腰包的捷径。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在笔记本上写下“案件通报会”,笔尖划过纸页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笃笃”的敲门声打破沉寂,秦宇轩推门进来时,身上还裹着秋夜的寒气,中山装的下摆沾着些帆布厂的棉絮,白衬衫领口也被汗水浸得发皱。“工人们还在车间里熬着,织好的帆布堆成了山,可计划内的棉纱又断供了。”他把外套往门后衣钩上一挂,顺手将攥得温热的《人民日报》摊在桌上,头版“治理经济环境、整顿经济秩序”的标题被红笔圈了三道,“地区刚来电,‘价格闯关’彻底停了。
今天百货公司更荒唐,积压了三年的粗布都被抢空,银行柜台前,有人抱着存折喊着要换黄金,说‘纸币不如实物靠谱’。”
陈磊起身倒了杯凉茶递过去,指尖在城西公社的账册上敲了敲:“高明和赵强的案子刚交出去,这边又冒了头。明天必须开通报会,这‘官倒’的风气不刹住,老百姓的怨气只会更重。”
“通报得有章法。”秦宇轩接过茶杯没喝,目光越过桌面望向窗外——路灯下,几个年轻人正围着台双卡录音机起哄,邓丽君的《甜蜜蜜》顺着风飘进来,穿花格的确良衬衫的小伙子突然掏出张火车票拍在石桌上,票面上“海口”两个字在灯光下闪着光。“这是本月第五个要‘下海’去海南的,连县一中的物理老师都递了辞职报告,说深圳电子厂给的工资是教书的三倍。”他从口袋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字,“帆布厂缺俩懂流水线的技术员,食品厂等着面粉配额开锅,这些事不落地,‘治理整顿’就是贴在墙上的标语。”
陈磊拿起桌上的教育局简报,指腹蹭过“知识贬值”那行字,眉头拧成了结:“留不住人,乡镇企业这‘半壁江山’就要塌。去年全县工业总产值,光帆布厂和食品厂就占了五成,真停了产,老百姓的日子更难。”
“所以明天我去地区跑一趟。”秦宇轩俯身在日历上圈出“十月六日”,笔尖在“863计划”的备注旁顿了顿,“科委那边正好在推技术下沉,借这个由头要技术员,底气足些;物资局那边也得磨,食品厂的计划内面粉配额再不加,下个月连饼干都做不出了。”
夜深了,霜气更重,陈磊从抽屉里摸出包钙奶饼干,“咔嗒”一声撕开包装,推到秦宇轩面前:“先垫垫,跑地区得耗体力。明天我盯着通报会,你专心争取资源,咱们分头扛。”
秦宇轩捏起半块饼干塞进嘴里,甜味在舌尖漫开时,忽然笑了:“等这阵子熬过去,说不定咱们县的帆布,真能顺着沿海开放区的线,卖到海南特区去。”
月光不知何时漫过窗棂,落在两本案卷上。一本记着过去的教训,一本载着眼前的难题。室内的钢笔还在纸上沙沙游走,讨论声低低浅浅,与窗外渐远的歌声缠在一起。
一九八八年的秋夜,本就是这样承前启后的时刻——既要踩着旧案的余烬往前走,又要迎着新的风浪开航,而二零六房间的灯光,就像这改革深水区里的航标,一直亮到了东方泛起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