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沈倦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林晚照好不容易维持的平静。她握着手机,指尖冰凉,心脏在胸腔里失重般地下坠,又猛地提起。沈倦留给她的东西?在她即将踏上预赛战场的前夜?这像是一个迟来的、却又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刻响起的休止符,扰乱了所有她为自己设定的、向前看的节奏。
“我……我现在方便。”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报出了小区附近一个24小时便利店的地址,那里灯光通明,相对安全。
挂断电话,林晚照在原地呆立了几秒,才像是突然回过神,抓起一件外套,对客厅里疑惑望过来的父母匆匆说了句“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便逃也似的离开了家。夜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却无法冷却她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在便利店明亮的灯光下,她见到了沈倦的母亲。比起上次在学校门口的仓促一面,眼前的妇人显得更加憔悴,眼角的细纹深刻,但眼神却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以及看向林晚照时,那份复杂难辨的、混合着感激与歉意的情绪。
“林晚照同学,”她将一个巴掌大小、密封得很好的牛皮纸文件袋递给林晚照,声音很轻,带着沙哑,“这是阿倦……临走前,反复叮嘱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你的。他说……”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他说,这里面的东西,或许能解释一些事情,也或许……对你接下来的比赛有点用。”
林晚照接过那个轻飘飘却又仿佛重若千钧的文件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面,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他还好吗?”这句话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沈倦母亲的眼底掠过一丝更深重的痛楚和无奈,她轻轻摇了摇头,又像是意识到什么,勉强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容:“他……做了他的选择。这孩子,性子倔,很多事……宁愿自己扛着。这个,”她指了指文件袋,“或许是他能做的,最直接的……表达了。”她没有再多说,只是深深地看了林晚照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林晚照此刻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然后便转身,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林晚照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文件袋,像是攥着一块滚烫的炭,又像是捧着一捧易碎的冰。便利店的自动门开合,带进一阵阵夜风的凉意,她却感觉手心全是汗。
她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在便利店靠窗的位置坐下,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拆开了文件袋的封口。里面没有信,没有告别的话语,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银色U盘。
U盘……
回到家,林晚照几乎是冲进了自己的房间,反锁了门。父母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但没有来打扰。她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U盘插入了电脑。
U盘里只有一个文件夹,命名简单到近乎冷酷——“物理竞赛核心难点解析与预判(截至7.15)”。点开文件夹,里面是十几个按照专题分类、命名严谨的文档和图表文件。
林晚照的心沉了一下,随即又提得更高。她点开第一个名为“近代物理思想实验深度剖析”的文档。
里面不是冰冷的公式罗列,而是极其详尽的、手打的分析笔记。从薛定谔猫的哥本哈根解释与多世界诠释的对比,到EpR佯谬背后隐含的定域实在论与量子纠缠的冲突,再到最新的一些关于量子引力雏形思想的探讨……内容深入浅出,逻辑链条清晰无比,许多观点和联系甚至是她从未在任何现有教材或参考书中看到过的。这完全超越了高中竞赛的范畴,触及了物理学最前沿的思考。
而在一些关键难点的旁边,他用红色的标记写着:
“此处易与经典电磁学混淆,注意场源与传播的区别。”
“省赛命题组王教授近年关注拓扑绝缘体,可能以此为背景出题,重点关注边界态特性。”
“这个模型简化过度,实际竞赛题可能会引入xxx条件,需注意推导的完备性。”
他甚至……预测了命题趋势?
林晚照一个个文件点开。电动力学、热学、光学、相对论……每一个专题,他都做了类似的、极其前瞻和深入的梳理,并且精准地标注出了可能的陷阱和出题方向。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复习资料,这是一个顶尖的竞赛者,倾注了全部心血和洞察力,为后来者绘制的一张极其详尽、直指核心的“藏宝图”。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没有一丝个人情绪的表露。只有知识,只有逻辑,只有冷静到极致的分析和预判。
然而,林晚照却从这冰冷的严谨中,读到了一种近乎滚烫的……心意。
他是在用他最擅长、也最尊重的方式,向她解释他的“不告而别”——他并非无视或抛弃,而是在他自身难保的漩涡中,挤出了最后的时间和精力,为她铺好了接下来最难走的一段路。他拒绝清华,选择出国,这背后必然有她无法想象的巨大压力和不得已,他没有解释,或许是无法解释,或许是不愿将她卷入。但他留下了这个U盘,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告诉她:我看到了你的潜力,我相信你能走得更远,这是我所能给的,最后的、也是全部的支撑。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屏幕上的字迹。不是委屈,不是怨恨,而是一种巨大的、被理解的震撼,和一种深切的、为他所承受的一切而感到的心疼。他就像一个即将沉没的灯塔守望者,在最后时刻,将光路的密码,交给了他认为最有希望继续航行的人。
她关掉文档,趴在桌子上,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许久,她才抬起头,用力擦干眼泪。现在不是沉溺的时候。明天就是预赛,他留下了最珍贵的“弹药”,她不能辜负。
她重新坐直身体,开始如饥似渴地阅读、记忆、理解U盘里的内容。那些精妙的剖析,那些精准的预判,像一把把钥匙,打开了她思维中许多此前未曾触及的锁。有些她之前模糊的概念变得清晰,有些她畏惧的难题找到了突破口。这不是简单的灌输,而是一种高屋建瓴的指引,让她站在他的肩膀上,看到了更辽阔的风景。
“检测到宿主正在接收并消化高强度、高维度知识体系,‘逻辑通感’与‘潜能激发’效果叠加,思维活跃度与理解力显着提升。”系统的提示音带着一丝分析后的确认。
她学习到深夜,直到母亲轻轻敲门,送来一杯热牛奶,担忧地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和异常明亮专注的眼神。
“妈,我没事。”林晚照接过牛奶,对母亲露出一个安抚的、带着疲惫却异常坚定的笑容,“我只是……找到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母亲没有多问,只是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太晚,明天还要考试。”
第二天,省级物理竞赛预赛考场。
林晚照坐在座位上,心境是前所未有的沉静与清明。昨晚U盘里的内容还在脑海中清晰回荡,那不是让她去生搬硬套的答案,而是一种思维的工具,一种应对难题的底气。
试卷发下,难度果然极大。尤其是最后几道综合题,背景新颖,模型复杂,对物理思想和数学工具的要求都极高。其中一道关于“非均匀磁场中带电粒子运动轨迹分析与能量耗散”的题目,其核心思想恰好与U盘中沈倦重点剖析过的某个“等效势场与相空间轨迹”的案例高度契合!
林晚照心中大定,她没有直接套用,而是迅速理解题目本质,调动U盘中提供的思维框架,结合自己的推导,清晰、严谨地完成了整道题的解答。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思路流畅得如同打通了任督二脉。
实验操作考试,她抽到的题目是“测量一种新型纳米材料的电导率-温度关系”。器材精密,步骤繁琐。她想起沈倦在U盘里强调过的“系统误差分离”和“数据实时处理”的重要性,在操作过程中格外注意记录原始数据和环境参数,并在测量间隙就用计算器进行初步的数据拟合和异常值判断,效率远超旁边一些还在手忙脚乱记录数据的考生。
当她最终提交答卷和实验报告,走出考场时,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感受着阳光照在脸上的暖意,心中一片平静。
无论结果如何,她已经竭尽全力,并且,是真正依靠着自己(以及那份来自远方的、沉默的馈赠),走完了这段最艰难的路。
预赛成绩在一周后公布。林晚照,赫然排在全省第37名!不仅顺利晋级决赛,名次更是远超所有人的预期,在b组中一骑绝尘!
王老师激动地拍着她的肩膀,连说了几个“好”字。吴浩、苏小小、赵蔓都围着她欢呼。父母和奶奶知道消息后,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奶奶直说要去庙里还愿。
成功的喜悦真实而热烈,冲刷着连日来的疲惫和紧张。站在公告栏前,看着自己名字后面那个耀眼的数字,林晚照嘴角弯起,眼眶却微微发热。
她知道,这个成绩里,有她无数个日夜的汗水,有系统不近人情的鞭策,有家人朋友的支持,也有……那份来自遥远国度的、无声却至关重要的托举。
他看到了吗?
他会不会,也有一点点为她感到高兴?
省级决赛在一个月后。那将是更高的平台,更激烈的竞争。
林晚照收起所有的情绪,目光投向更远的未来。她不再去纠结U盘为何迟来,不再去揣测沈倦此刻在地球另一端的生活。那条曾经并肩的轨迹已经分开,她曾一度迷失,但最终,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航线。
她将那个银色的U盘,和那本《高等数学解题思路精粹》,一起锁进了抽屉深处。它们是她成长路上重要的路标,但前方的路,需要她独自用双脚去丈量。
然而,就在她收拾心情,准备投入决赛备战的时候,她在整理预赛复习资料时,无意间点开了U盘里一个之前被她忽略的、命名为“杂项”的子文件夹。
里面只有一个音频文件,文件名是简单的日期。
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那个日期……正是他给她发信息说要出国的前一天。
鬼使神差地,她点开了那个文件。
没有声音。
或者说,只有极其轻微的、长达十几秒的呼吸声,背景很安静。
然后,在音频即将结束的最后一秒,一个极其低沉、沙哑、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才挤出喉咙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无法言说的疲惫和……某种决绝的眷恋:
“林晚照……”
“……飞吧。”
声音戛然而止。
林晚照僵在电脑前,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奔涌起来,冲击着她的耳膜。
原来……他并非全然沉默。
在这无人知晓的角落,在他人生最重要的岔路口,他留下了这样一句……破碎的、沉重的、却也是最真诚的……祝福与告别。
窗外,夜色渐浓。
省级决赛的号角即将吹响。
而那句跨越了重洋、迟来了许久的“飞吧”,像一颗投入心海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她终究,要独自去飞了。
只是,这句深藏在数据深处的无声告白,又会在她未来的航程中,扮演怎样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