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后,四人移步客厅。尴尬的沉默如同浓稠的液体,弥漫在宽敞空间的每一个角落,几乎令人窒息。方才餐桌上那场不欢而散的阴影,依旧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秋庭怜子打开了电视,试图用外界的声音填补这令人难堪的空虚,驱散那几乎凝滞的家庭氛围。新闻频道女主播字正腔圆、不带感情色彩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播报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社会新闻和天气预告,与室内紧绷的气氛形成了荒诞的对比。
黑泽光沉默地坐在主位沙发上,目光低垂,仿佛在研究地毯上繁复的花纹。他的五十岁寿宴,最终演变成这样一场无声的酷刑,这是他早已预感却又无力阻止的。降谷零则坐在侧面的单人沙发上,背脊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地扫过房间,最后落在对面闭目养神的琴酒身上,那目光中混杂着审视、警惕,以及一丝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琴酒仿佛置身事外,他靠在沙发里,银色的长发遮住了部分侧脸,呼吸平稳,像是真的睡着了,唯有偶尔搭在膝盖上、指尖无意识轻叩的右手,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警觉与不耐。
怜子不安地搓着手指,视线在父亲和两位兄长之间来回逡巡。她精心准备的菜肴,努力维持的氛围,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话题在此刻都显得不合时宜。
就在这时,电视画面毫无征兆地切换,一条紧急插播的新闻出现,背景音变得急促而严肃——
“现在插播一条紧急新闻。今日下午四时左右,米花町中央银行发生一起恶性抢劫案。据目击者称,至少有四名蒙面歹徒持枪闯入,目前警方已封锁现场,与劫匪处于对峙状态,据信已有人员受伤,具体人员伤亡及财产损失情况尚不明确。现场情况十分危急,本台将持续关注……”
电视屏幕上开始播放现场记者在警戒线外拍摄到的混乱画面:红蓝警灯疯狂闪烁,将周围建筑映照得光怪陆离;全副武装的警察们以警车为掩体,紧张地戒备着;惊慌失措的人群在警察的疏导下仓皇撤离,脸上写满了恐惧。镜头晃动着,偶尔扫过银行紧闭的钢化玻璃大门,上面似乎映出内部晃动的黑影。
突然,在画面边缘,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瞬间——就在镜头扫过银行侧面一条小巷出口时,一缕标志性的、如同银色瀑布般的长发,在混乱的人群背景中,擦过了摄像机的镜头边缘!虽然只有一帧不到的时间,速度快到普通人根本无从察觉,但那独特的、近乎耀眼的银白发色和那惊鸿一瞥的、线条冷峻坚毅的侧脸轮廓,对于熟知它的人来说,无异于黑暗中的灯塔,足以成为确凿的证据!
“啪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猛地炸响,打破了客厅里凝滞的空气。
降谷零手中的白瓷茶杯猛地掉落在光洁的实木地板上,瞬间四分五裂,温热的深色茶汤四溅开来,在他锃亮的皮鞋边晕开一片狼藉。但他浑然不觉,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电视屏幕,瞳孔在瞬间急剧收缩成针尖大小,全身的肌肉在千分之一秒内绷紧,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猎豹,一股冰冷的、混合着极致愤怒与“果然如此”的暴戾气息从他身上迸发出来。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抽空了,连电视里记者急促的播报声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几秒钟的死寂,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降谷零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裹挟着多年积压的怒火、对正义近乎偏执的坚持、以及对血脉相连的兄长堕落至此的不解与痛心,所有这些复杂激烈的情感,在这一刻被那缕转瞬即逝的银发彻底点燃,轰然爆发!
“是你!果然是你!”降谷零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却低沉得可怕,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前倾,右手食指如同标枪般直指依旧闭目靠在沙发上的琴酒,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咬紧的牙关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丧心病狂!光天化日之下,持枪抢劫银行?!制造恐慌,伤害无辜!大哥,你到底还知不知道什么叫法律!什么叫人性!什么叫底线?!”
面对这雷霆万钧的指控,琴酒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墨绿色的瞳孔里没有一丝波澜,没有惊慌,没有愧疚,甚至没有一丝被冒犯的怒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在看蝼蚁挣扎般的漠然。他甚至懒得否认,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改变,只是嘴角极其细微地勾起一抹极淡、却充满了讥诮和残酷意味的冷笑,仿佛在嘲笑降谷零的天真与激动。
这抹冷笑,如同投入油库的火星,彻底引爆了降谷零胸腔内翻腾的火山!
“你这个罪犯!刽子手!”他失控地低吼,声音因极度愤怒而撕裂,打破了客厅里最后一点勉强维持的、虚假的平静,“你双手沾满了鲜血和无辜者的性命!你这种社会的毒瘤,人间的渣滓,根本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像你这样的人,就应该被直接逮捕,接受审判,然后下地狱!”
“呵。”琴酒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轻蔑的哼声,那声音冰冷刺骨。
就在降谷零话音刚落的瞬间——快得超乎常人反应极限,甚至让一旁的秋庭怜子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琴酒的右手已然化作一道模糊的黑影,闪电般探入黑色风衣的内侧!下一刻,一把漆黑冰冷、泛着金属死亡光泽的伯莱塔92F手枪已然稳稳握在他手中,动作流畅得如同呼吸!枪口没有丝毫犹豫,更没有一丝颤抖,直接对准了仅仅数步之外的降谷零的眉心!那幽深的枪口,仿佛吞噬光线的黑洞,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危险气息!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宅邸内夜晚的宁静,甚至压过了电视里的嘈杂声!
子弹并没有射中降谷零。而是以毫厘之差,带着灼热到几乎能点燃空气的气流,擦着他的脸颊飞过!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瞬间皮肤被灼伤的刺痛感,以及子弹划过空气带来的锐利风压!
下一秒,子弹猛地射入了他身后墙壁上悬挂着的那张大幅全家福照片!
那是秋庭怜子不久前特意重新放大冲洗出来,精心装裱在昂贵橡木相框里的珍贵回忆。是他们兄妹三人还年幼时,与正值壮年的黑泽光一起,在春日庭院里拍的,或许是唯一一张表情相对自然的正式合影。照片上的阳光正好,樱花纷飞。年幼的黑泽阵(琴酒)眼神尚且带着一丝未褪尽的少年倔强,嘴角却已有紧抿的趋势;黑泽谷(降谷零)笑得腼腆而明亮,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小小的秋庭怜子被父亲黑泽光温柔地抱在怀里,手里捏着一朵粉色小花,笑得天真烂漫,无忧无虑。黑泽光则站在孩子们身后,脸上带着平静而满足的微笑。
而现在,这颗由琴酒射出的子弹,精准无比、冷酷无情地击穿了照片的中央,正正打在四个人的笑脸之间!“哗啦——!”玻璃相框瞬间炸裂,无数碎片如同冻结的泪滴,纷纷扬扬地溅落下来,散落在昂贵的地毯上。照片上,那曾经象征着家庭温暖与幸福的四人笑脸,被一个狰狞的、边缘焦黑的弹孔粗暴地撕裂开来,仿佛他们之间永远无法弥合的裂痕的具象化。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冻结了。
降谷零僵立在原地,脸颊被子弹气流划过的皮肤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鼻腔里充斥着硝烟特有的、辛辣而危险的味道。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对面持枪的琴酒,但眼角的余光,却能清晰地看到身后墙壁上那张被摧毁的全家福,看到那个触目惊心、仿佛烙印在他视网膜上的弹孔。
他的兄长,就在刚才,在这个他们共同长大的家里,在父亲和妹妹的面前,毫不犹豫地对他扣动了扳机。哪怕这只是警告,那瞬间迸发出来的、冰冷彻骨的杀意,却是真实不虚的。
最后一丝对亲情的幻想,对“或许他还有救”的微弱期盼,在这一声枪响之下,在这一颗击碎回忆的子弹面前,彻底地、无可挽回地粉碎了,化为齑粉。
降谷零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脚下,那摊刚刚摔碎的茶杯碎片上。温热的茶汤尚未完全干涸,浸染着白色的瓷片,像一片绝望的污渍。然后,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在琴酒依旧平稳持枪的注视下,在怜子捂住嘴难以置信的目光里,在黑泽光瞬间苍老灰败的脸色前,他猛地抬起脚,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近乎毁灭般的决绝,狠狠地踩碾了下去!
“咔嚓!咔嚓——!”
本就碎裂的瓷片在他坚硬的鞋底之下,发出了更加细微、却更加刺耳的悲鸣,被彻底碾成了粉末,与茶渍混合在一起,再也无法拼凑。
他抬起头,眼中所有的愤怒、痛苦、失望、挣扎……所有属于“弟弟黑泽谷”的情绪,在这一刻如同退潮般悉数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如同万年坚冰般的决绝与肃杀。他死死地盯着琴酒,那双紫色的眼眸里再无波澜,只有属于“警察降谷零”的、对罪恶绝不饶恕的信念。
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如同最终审判的锤音:
“黑泽阵。”
他不再称呼“大哥”。
“从今天起,你我不再是兄弟。”
“我们是敌人。不死不休的敌人。”
“我以我警察的荣誉与性命起誓,穷尽此生,无论多么艰难,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把你,把你们的组织……绳之以法!”
说完,他不再看面无人色的怜子,不再看仿佛一瞬间被抽走所有力气的父亲黑泽光,更不再看那个持枪的、与他血脉相连的陌生人。他猛地转身,带着一身凛冽的、仿佛能冻结空气的寒意与决绝,大步走向玄关,然后——
“嘭!!!”
一声巨大的、几乎震碎心房的摔门声,猛地响起,在空旷的宅邸里久久回荡、回荡,仿佛为这段破碎的亲情,敲响了最后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