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深秋,寒意已悄然爬上街头。黑泽光紧了紧洗得发白的外套领口,低头看向紧紧牵着他手的小怜。六岁的黑泽怜穿着姐姐们穿剩、被黑泽光精心修补过的红色小外套,怀里宝贝似的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另一只小手则被父亲宽厚却布满老茧的手掌牢牢包裹着。她浅褐色的头发柔软地贴在额前,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又带着点怯生地打量着这个对她来说依旧有些喧嚣和庞大的世界——一家位于街区边缘、规模中等但货品齐全的平价百货商场。
“小怜,今天爸爸发了一点工钱,”黑泽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努力营造的轻松,“我们买点好东西回去,好不好?给怜子买新的画本,给小零买他念叨了很久的铅笔,还有……”他顿了顿,想起那个冷着脸的小祖宗,“给小阵也带点他可能喜欢的……嗯,零件?或者……牛奶?”说到最后,他自己都带着点不确定。牛奶依旧是黑泽阵(小阵)日常反抗的焦点。
小怜仰起小脸,用力地点点头,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信任的弧度。对她而言,能和爸爸一起出门,就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至于买什么,那都是额外的惊喜。
商场里人头攒动,明亮的灯光和琳琅满目的商品与外面灰蒙蒙的街道形成鲜明对比。空气中混杂着新衣服的纤维味、化妆品香气、烤面包的甜腻以及人群的体味。黑泽光小心地护着女儿,避开拥挤的人流,目标明确地朝着文具和日用品区域走去。他的购物清单极其精简,每一円都需要精打细算。他先给小怜挑了一本最便宜的图画本和几支彩色蜡笔——怜子喜欢安静地画画,这能让她开心很久。然后又在小谷(黑泽谷\/零)心心念念的进口绘图铅笔前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咬牙拿了一支最细最便宜的型号。至于小阵……他最终停在了一排打折的简易机械拼装模型前,挑了一个最便宜、结构看起来也最复杂的。这玩意儿应该能消耗掉那小狼崽一部分拆家的精力?他不太确定地想着。
最后,他来到了食品区。孩子们正在长身体,营养不能太差。他仔细计算着价格,挑了一小袋打折的苹果(有几个磕碰点,不影响吃),一盒临期的牛奶(今天必须喝完),还有一小包最实惠的麦片。结算前,他的目光扫过熟食柜台,新出炉的豆沙面包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拿了三个最便宜的小号豆沙包。孩子们很久没吃点甜的了,就当是小小的慰藉吧。
抱着这堆承载着全家希望和微薄快乐的物品,黑泽光牵着小怜走向收银台。队伍不算长,但等待的时间依然让人焦灼。他看着收银员面无表情地扫描着前面顾客的商品,手指飞快地在收银机上敲打,心里默默计算着自己钱包里那几张薄薄的纸币是否足够。
终于轮到他们了。收银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性,脸上带着明显的倦怠和不耐烦,大概是工作了一天已经筋疲力尽。她动作麻利但略显粗暴地扫描着黑泽光的物品,发出单调的“嘀嘀”声。
“承惠,三千一百八十円。”收银员头也不抬地报出金额,语气平淡得像在念说明书。
黑泽光心里咯噔一下。他飞快地心算了一下:图画本蜡笔约五百,铅笔两百五,模型八百,苹果三百,牛奶一百五(临期特价),麦片三百,面包三百……确实差不多这个数。他小心翼翼地从破旧的钱包里抽出四张一千円纸币——这是他身上最大面额的钞票了,也是他今天打工加上之前省下来的一点积蓄的绝大部分。
收银员接过钱,看都没看就塞进收银机,然后“啪”地一声,拉开钱屉,手指在里面扒拉了几下,捻出几张纸币和硬币,“啪”地拍在收银台冰冷的不锈钢台面上。
“找零,八百二十円。下一位!”她的声音拔高,催促着。
黑泽光连忙伸手去拿那堆零钱。手指触碰到纸币的瞬间,他感觉有点不对劲。他低头仔细一看——三张一百円纸币,四枚一百円硬币,还有几个十円、五円的硬币。等等……八百二十円?应该是三千一百八十円,付了四千円,应该找回八百二十円没错。但他手里的现金是:300円(纸币)+ 400円(硬币)+ 几个小硬币,加起来绝对不到八百円!他迅速清点了一下:300 + 100 (硬币) + 100 + 100 + 100 + 10 + 5 + 1 = 总共726円!少了整整94円!
“那个……不好意思,”黑泽光心里一紧,连忙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找零……好像不对。我付了四千円,您应该找我八百二十円,但这里只有……七百二十六円。”他把清点好的零钱往前推了推,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礼貌而不像是找茬。
收银员不耐烦地抬起头,眉头紧紧拧在一起,眼神里充满了被打扰的烦躁:“什么不对?我找给你的就是八百二十円!你自己数错了吧?别耽误时间!后面还有人等着呢!”她的声音尖利,引得后面排队的人纷纷投来不满和探究的目光。
黑泽光脸上顿时有些发烫。94円,在很多人眼里或许微不足道,但对现在的黑泽家来说,可能就是一顿饭里多放一点菜的奢侈,是给怜子换一根断掉的琴弦的预算,是省下来给小谷买一本旧参考书的希望。他不能就这么算了。
“不,我真的数了两次,”黑泽光坚持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但微微颤抖的手指还是暴露了他的窘迫和焦虑,“是三张一百円纸币,四枚一百円硬币,还有零碎硬币,加起来是七百二十六円。少了九十四円。请您再核对一下收银机的记录好吗?”他指了指收银机上显示的数字。
“核对什么?机器还能出错?明明是你自己弄丢了或者数错了!”收银员的声音更大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轻蔑,“看你的样子……哼,想讹钱是吧?我告诉你,没门!保安!”她作势就要喊人。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有人觉得黑泽光在无理取闹,为了几十円耽误大家时间;也有人觉得收银员态度太差。小怜被这突如其来的争吵吓到了,小手紧紧攥着黑泽光的裤腿,躲在他身后,大眼睛里噙满了不安的泪水,小脸煞白。
黑泽光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又羞又怒,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力感。被当众指责“想讹钱”,尤其还是在女儿面前,这让他感到无比难堪。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是据理力争到底,还是忍气吞声,为了不吓到小怜而放弃那94円?就在他内心激烈挣扎,脸涨得通红,几乎要控制不住情绪时——
“打扰一下。”
一个清朗而冷静的少年声音插了进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黑泽光和收银员都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从旁边的队伍里走了出来。少年身材修长,穿着干净整洁的私立学校制服,深蓝色的西装外套熨帖平整。他戴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蓝色眼眸明亮而锐利,透着远超年龄的沉稳和聪慧。他手里拿着一个装着几本书的购物篮,显然也是来结账的,是阿笠隔壁家的工藤小子。
“工藤君?”收银员显然认识这个少年,脸上的不耐烦稍微收敛了一点,但还是带着疑惑和不耐烦,“有什么事吗?我在处理这位客人的问题。”
工藤优作他没有理会收银员的语气,而是径直走到收银台前,目光快速扫过台面上散落的零钱、黑泽光手里紧握的购物小票,以及收银员面前敞开的钱屉。
“这位先生说他支付了四千円,但只收到了七百二十六円的找零,差额是九十四円。”工藤优作清晰地复述了问题,语速平缓,逻辑分明,“而您坚持找零无误。那么,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找零的组成是否如这位先生所说,以及收银机内的现金流水是否能对应。”
收银员一愣,显然没料到这个少年会如此条理清晰地介入。“工藤君,这……”
黑泽光也很奇怪,工藤小子似乎不认识自己?他看到工藤优作背在身后的手打了个手势,意思是配合他。黑泽在心里光默默的点头,选择也不认识工藤优作的样子。
“根据这位先生的描述,”工藤优作没有给她打断的机会,他微微俯身,指着台面上的零钱,“目前台面上是三张一百円纸币(他准确地用指尖点了点),四枚一百円硬币(他又指了指那四枚硬币),以及若干小面额硬币。总数确实不足八百円。先生,您刚才付的是四张一千円纸币,对吗?”他转向黑泽光求证。
黑泽光连忙点头:“是的,四张一千円,全新的,我刚刚从银行取出来的。”他补充道,希望能增加可信度。
“好。”工藤优作点点头,目光转向收银员,“那么,请打开收银机,查看一下您刚刚收入的四张一千円纸币。通常,顾客支付的大额纸币,尤其是连续支付时,收银员会习惯性地将它们整理叠放,或者单独放在钱屉的特定位置。”
收银员被少年笃定的态度弄得有些心虚,下意识地拉开了钱屉。只见钱屉里各种面额的纸币混杂在一起。
“麻烦您将钱屉里所有一千円的纸币都拿出来。”工藤优作平静地说。
收银员犹豫了一下,但在周围人群和少年无形压力的注视下,还是照做了。她拿出了钱屉里所有的千円纸币,一共六张。
“现在,请仔细看看这六张纸币。”工藤优作的声音带着一种引导性,“特别是它们的折痕、新旧程度和放置的位置。这位先生说他刚取出的新钞,通常比较挺括,折痕少。而您之前收入的其他千円纸币呢?”
收银员依言翻看。果然,其中四张比较新,边角锋利,折痕很浅甚至没有;另外两张则明显旧一些,边缘有些磨损,还有明显的折痕。
“更重要的是,”工藤优作的镜片闪过一道光,“请看看这四张新钞中间,是否夹杂着什么?”他伸出手指,指向那叠新钞。
收银员疑惑地拨开那四张新钞。一张被对折过、皱巴巴的千円旧钞赫然夹在其中!这张旧钞明显是之前就收入钱屉的,被误夹在了新钞中间!
“啊!”收银员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脸色瞬间变得尴尬而苍白。
“问题就在这里。”工藤优作推了推眼镜,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结论性,“您在接收这位先生的四千円(四张新钞)时,可能因为疲倦或疏忽,没有将钱屉里原有的这张旧钞完全整理好。当您放入新钞时,这张旧钞被意外地夹带了进去,和四张新钞叠在了一起。您误以为自己收到了五张千円钞票(四千新钞加一张旧钞),所以在找零时,按照五千円减去三千一百八十円,计算出了一千八百二十円的找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面上的零钱和脸色惨白的收银员:“但实际上,您只收到了四千円。您应该找回八百二十円。但您按照一千八百二十円的标准去找零,自然就多找了一千円。而您刚才拍在台面上的,其实是一千八百二十円的组成部分。只是这位先生只拿走了他应得的八百二十円的部分,而多出的那一千円,应该还在钱屉里,或者……夹在您刚才取出的那叠千円钞票里?”
收银员的手有些发抖,她慌忙再次翻看手中的六张千円钞。果然,除了那四张新钞和一张对折的旧钞,还有一张……正是她刚才以为“多收”而准备“多找”的那张!它混在了其他旧钞里被一起拿了出来!
一切都清楚了。收银员因为自己的疏忽,误将原有的旧钞当成了新收入的钱,导致计算找零的基础金额错误。她多算了收入,自然就多算了应找的零钱。而黑泽光实际拿到手的,只是他应得的部分,总额不足八百二十円是因为收银员根本没按正确的金额去找!
“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收银员的脸涨得通红,羞愧地连连向黑泽光鞠躬道歉,声音带着哭腔,“是我工作疏忽!我太累了,没看清楚!真的非常抱歉!”她手忙脚乱地从钱屉里数出正确的九十四円硬币,恭恭敬敬地双手递还给黑泽光,又把台面上多出来的钱收了回去。
黑泽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接过那失而复得的九十四円硬币,感觉沉甸甸的。他感激地看向眼前的少年:“谢谢你,工藤……小兄弟!真的……太感谢了!要不是你,我……”他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份在窘迫中被解救的感激。
“举手之劳。”工藤优作微微一笑,那笑容温和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冲淡了他刚才推理时的锐利,“观察细节和逻辑分析,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您并没有错。”他看了一眼黑泽光手里提着的物品——廉价的图画本、打折的水果、简易的模型、临期的牛奶、小小的豆沙包,还有紧紧依偎在他身边、怀里抱着旧娃娃的黑泽怜。少年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了男人粗糙的手、洗得发白的衣服,以及小女孩外套上细密的针脚。
“您……”工藤优作犹豫了一下,还是礼貌地问道,“看起来……很辛苦。”他注意到购物袋里明显是给不同年龄段孩子的东西。
黑泽光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丝苦笑,但眼神中却透出一种不容错认的坚韧和温暖:“是啊,三个捣蛋鬼。大的……像头小狼,脾气倔得很,力气还不小;老二聪明,像只总在盘算的小狐狸;老三……”他低头温柔地摸了摸小怜的头发,小怜感受到父亲的抚摸,也仰头对工藤优作露出了一个怯生生却纯真的笑容,“就是这个小天使,喜欢安静地画画,拉琴。辛苦是辛苦点,但看着他们,就觉得什么都值得了。”他语气平淡,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工藤优作看着眼前这个疲惫却眼神明亮的男人,再看看他身边那个虽然衣着朴素但被保护得很好的小女孩,心中微微触动。这种在困顿中依然顽强守护家人的责任感,让他感到一种别样的敬意。他注意到小怜的目光时不时飘向不远处礼品区的一个旋转音乐盒,那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向往,但没有任何索求的意味。
“您的孩子们很幸运。”工藤优作由衷地说了一句,然后微微欠身,“那么,不打扰您了。再见。”他拿着自己的书,走向另一个收银台。
“再见!谢谢!”黑泽光再次郑重地道谢,目送着少年挺拔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他低头看着手里的九十四円硬币,又看看购物袋里的东西,特别是那三个小小的豆沙包,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更是被理解和尊重的感觉。
“爸爸,”小怜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小声地说,“工藤哥哥……好厉害。像故事里的侦探。”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刚才的恐惧已经被好奇取代。
黑泽光笑了,牵起女儿的手:“是啊,很厉害的哥哥。小怜以后想当侦探吗?”
小怜想了想,摇摇头,抱紧了怀里的娃娃,小声却清晰地说:“我想拉琴。像哥哥给我讲的故事里,能让大家开心的那种琴声。”
黑泽光的心瞬间柔软得一塌糊涂。他蹲下身,认真地看着女儿的眼睛:“好,我们小怜一定能拉出世界上最动听的琴声。”他站起身,掂量了一下手里多出来的九十四円,目光扫过刚才小怜看过的音乐盒方向。那是一个小巧的、播放着《致爱丽丝》的铁皮音乐盒,标价……一千二百円。他默默收回了目光。
“走,小怜,我们回家。”他重新牵起女儿的手,声音坚定而温暖,“哥哥们还在等我们呢。今天,我们有甜甜的豆沙包吃哦!”他把那三个小小的面包在袋子里放好,像是守护着珍贵的宝藏。
离开商场时,黑泽光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工藤优作离开的方向。那个冷静、聪慧、观察入微的少年形象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想起了自己那个同样聪明却像小狐狸一样心思深沉的小谷(零),还有那个动手能力超强、像小狼一样桀骜不驯的小阵(琴)。这个世界,真是充满了形形色色、天赋各异的人啊。今天的遭遇,这失而复得的九十四円,还有那个少年侦探般的推理,都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他疲惫却充满希望的生活里,漾开了一圈小小的、带着暖意的涟漪。
他紧了紧牵着女儿的手,迎着深秋微凉的风,朝着那个虽然破旧却充满了他所有牵挂的“家”走去。三个性格迥异的孩子,一个笨拙却拼尽全力的父亲,未来会如何?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今天这微不足道的“推理赠礼”,让他更有力量去面对接下来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