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从前夜开始下的。起初只是细碎的冰晶,敲打在破旧窗棂上,发出窸窣的轻响。但很快,风势骤起,如同无数头被激怒的白色巨兽,裹挟着鹅毛般的雪片,从铅灰色的苍穹深处狂泻而下!它们不再是温柔的飘落,而是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疯狂地扑向大地,撕咬着东京贫民窟低矮破败的屋顶和歪斜的墙壁。
一夜之间,世界被彻底篡改。
黑泽光是被一种异样的死寂和刺骨的寒意惊醒的。他猛地睁开眼,眼前却不是熟悉的昏暗屋顶,而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浓稠的黑暗!煤油炉早已熄灭,最后一点珍贵的燃料在昨夜消耗殆尽。更可怕的是,那扇通往外面世界的、本就腐朽不堪的木门,此刻竟被某种巨大的、沉重的力量,从外面死死地堵住了!
他挣扎着爬起来,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他摸索着走到门边,用力推了推。纹丝不动!沉重的阻力从门板传来,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质感。他凑近门缝,透过那狭窄的缝隙向外看去——
白!刺目的、无边无际的白!积雪已经堆积得比门板还高!像一堵巨大而沉默的白色坟墓,将整个小屋严严实实地掩埋了!狂风卷着雪沫,发出凄厉尖锐的呼啸,如同鬼哭狼嚎,在门外肆虐!那声音,带着一种要将整个世界都吞噬、冻结的恐怖力量!
“门……被雪堵死了!” 黑泽光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了他的脊椎。
“爸爸……好冷……” 怜子带着哭腔的、颤抖的声音从地铺的方向传来。她在黑暗中摸索着,紧紧抱住了黑泽光冰冷的小腿,小小的身体抖得像寒风中的枯叶。恐惧和寒冷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小谷(降谷零)也裹着薄被坐了起来,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但牙齿打颤的声音清晰可闻。“雪…雪还在下吗?我们…我们会不会被埋在这里?”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孩童最本能的恐惧。
角落里,小阵(黑泽阵)依旧背对着所有人,裹在他那件单薄的旧棉袄里。但从他骤然绷紧、如同拉满弓弦般的脊背线条,和那微微侧向门口、在黑暗中闪烁着警惕幽光的碧绿瞳孔,黑泽光能感受到他同样被这突如其来的绝境所震动。这不是蟑螂,不是饥饿,而是大自然最原始、最无情的冰封囚笼!
黑泽光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摸索着找到那盏煤油灯。灯油早已见底,他颤抖着手,将最后几滴粘稠冰冷的液体倒入灯壶。点燃灯芯,昏黄如豆的火焰挣扎着亮起,在浓重的黑暗和刺骨的寒意中,投下微弱而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了方寸之地。
光线下,景象更显凄惶。墙壁上凝结着厚厚的白色霜花,如同死亡的菌斑蔓延。空气冰冷得如同凝固的玻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喷出的白雾迅速在眼前消散。地板上覆盖着一层薄冰,踩上去又冷又滑。怜子和小谷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冻得发青,嘴唇毫无血色。小阵虽然依旧沉默,但那微微颤抖的肩头和不断搓动的手指,暴露了他同样在忍受着酷寒的侵袭。
食物?角落里米缸的盖子结了一层冰霜。黑泽光费力地撬开,里面只剩下浅浅一层冰冷的米粒,混合着冰碴。菜筐里只有几颗冻得硬邦邦、表皮发黑的土豆。煤油?一滴不剩。柴火?早已在之前的寒夜里烧光了。他们被困在这个冰冷的坟墓里,与世隔绝,资源告罄!
“爸爸…饿…” 怜子抱着黑泽光的腿,虚弱地呜咽着,紫水晶般的眼眸里充满了生理性的痛苦和对温暖的渴望。
小谷也蜷缩着,将冻得通红的双手死死夹在腋下,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茫然。
小阵猛地站起身,走到那扇被积雪封死的木门前,用肩膀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撞了上去!
“砰!” 一声闷响!门板上的霜花簌簌落下,但积雪纹丝不动!巨大的反震力让小阵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充满暴戾和挫败的低吼,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的幼狼,碧绿的瞳孔在黑暗中燃烧着冰冷的怒火。
绝望,如同门外厚重的积雪,沉甸甸地压垮了小屋里的空气。煤油灯的火苗在寒风中疯狂摇曳,随时可能熄灭。那点微弱的光和热,成了对抗无边黑暗与寒冷的唯一火种,也成了绝望中唯一看得见的倒计时。
黑泽光看着孩子们冻得发青的小脸,看着小阵徒劳的愤怒和撞门后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那盏随时会熄灭的灯……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刺骨的恐惧攫住了他。他不能倒下!他是父亲!是这冰封囚笼里唯一的支柱!
“别怕!” 黑泽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开!他猛地弯下腰,用冻得麻木的双手,一把抱起蜷缩在他脚边瑟瑟发抖的怜子,另一只手用力揽过同样冻得僵硬的小谷!“小阵!过来!” 他朝着门口那个散发着冰冷戾气的背影吼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小阵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缓缓转过身,碧绿的眸子在昏暗中如同两点寒星,冷冷地、带着强烈的抗拒,刺向黑泽光。
黑泽光毫不退缩地迎上那道冰冷的目光,声音因为寒冷和激动而微微发颤:“不想冻死……就过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昏黄的灯光下,父子俩的目光在冰冷刺骨的空气中无声地交锋。一边是濒临崩溃的绝望和强撑的威严,一边是深入骨髓的孤僻和冰冷的抗拒。时间一秒一秒流逝,煤油灯的火苗跳动得更加微弱。
最终,在怜子压抑不住的、细碎的啜泣声和小谷牙齿打颤的咯咯声中,小阵那如同标枪般挺直的脊背,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他紧抿着嘴唇,下巴依旧倔强地扬起,抗拒的姿态丝毫未变,但那双冰冷的绿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挣扎、碰撞。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屈辱的沉重,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朝着光源的方向挪动过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滚烫的刀尖上,每一步都写满了不情愿和冰冷的疏离。但他终究还是走到了地铺的边缘,在离黑泽光和另外两个孩子最远的角落,如同扎根般停了下来,背对着光,重新将自己裹进那件单薄的棉袄里,只留下一个散发着生人勿近寒气的、紧绷的侧影。
够了!黑泽光不再强求。他抱着怜子和小谷,艰难地挪到冰冷的地铺上。他背靠着同样冰冷刺骨的墙壁,将怜子和小谷紧紧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包裹住他们。怜子冰凉的小脸贴着他同样冰冷的脖颈,小谷则紧紧蜷缩在他怀里,像两只寻求庇护的雏鸟。
“小阵…靠近点…挤在一起…暖和…” 黑泽光的声音带着喘息和恳求,目光投向角落那个冰冷的背影。
没有回应。只有沉默像一堵墙。
黑泽光不再说话。他深吸一口气,将怀中两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孩子搂得更紧,用自己高大的身躯尽可能挡住从门缝、窗隙里钻进来的、如同毒蛇般刺骨的寒风。冰冷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寒意深入骨髓。怜子和小谷的身体像冰块一样,汲取着他本就不多的体温。他冻得牙齿打颤,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但他咬紧牙关,死死地支撑着。
时间在极致的寒冷和死寂中缓慢爬行。煤油灯的火苗越来越微弱,光线越来越暗淡,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被黑暗吞噬。灯油燃烧的气味混合着冰冷的霉味和孩子们微弱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黑暗如同潮水,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涌来,挤压着那点可怜的光明。
怜子和小谷在黑泽光怀里颤抖着,意识在寒冷和饥饿的折磨下开始模糊。小谷发出梦呓般的低语:“好冷…爸爸…好黑…”
角落的阴影里,小阵的身体也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他紧裹着棉袄,试图留住最后一点温度,但那单薄的布料在酷寒面前如同虚设。他蜷缩着,像一头在暴风雪中独自舔舐伤口的幼兽。那盏即将熄灭的煤油灯光,投射在他紧绷的侧脸轮廓上,勾勒出一种混合着孤傲、脆弱和极致寒冷的线条。
黑暗越来越浓。煤油灯的火苗挣扎着,跳动了一下,又一下,光芒暗淡得如同萤火。
就在那点微光即将彻底熄灭,绝望的黑暗即将完全吞噬一切的瞬间——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轻响。
煤油灯的火苗,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生命,彻底熄灭了。
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小屋!门外狂风的呼啸声瞬间被放大,如同无数厉鬼在哭嚎!刺骨的寒意失去了最后一点光亮的慰藉,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如同无数冰冷的针,刺穿着每一寸裸露的皮肤,钻进骨髓深处!
“啊——!” 怜子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小小的身体在黑泽光怀里剧烈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兔子,本能地往他怀里更深地钻去!
小谷也吓得呜咽出声,死死抓住黑泽光胸前的衣襟。
就连角落里的阴影中,也传来小阵一声压抑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的抽气声!
绝对的黑暗和极致的寒冷,带来了压倒性的恐惧!孩子们最原始的、对黑暗和寒冷的恐惧被瞬间点燃!小小的身体在黑泽光怀里剧烈地颤抖着,哭声和压抑的抽泣在死寂的黑暗中响起,如同幼兽濒死的哀鸣!
黑泽光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他紧紧搂住怀中颤抖哭泣的孩子,巨大的无助感和父亲的责任感在他心中激烈冲撞!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驱散这吞噬一切的黑暗和恐惧!不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孩子们!
“别怕…别怕…” 黑泽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强自镇定的颤抖。他用力地、一遍遍地拍着孩子们的后背,试图用言语的温暖驱散物理的严寒。“爸爸在…爸爸给你们讲个故事…好不好?”
他的大脑在极度的寒冷和疲惫中飞速运转,搜寻着记忆深处一切关于温暖和光明的碎片。没有书,没有童话记忆,他只能靠自己贫瘠的想象,去编织一个能点亮黑暗的梦。
“很久很久以前……” 黑泽光的声音在黑暗和风雪的呜咽中艰难地响起,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温暖,尽管他的身体同样在无法控制地颤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被冰雪覆盖的王国……”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在密闭的黑暗空间里回荡。故事的开篇并不新奇,甚至带着现实的冰冷烙印。
“那个王国……一年四季都是冬天……雪…比我们门外的还要厚……还要冷……” 他描述着,仿佛在复述眼前的困境。
孩子们在他怀里的颤抖似乎微弱了一丝丝,哭声也小了些。黑暗中的倾听,让恐惧暂时被好奇取代。
“王国的城堡……很高……很漂亮……是用最纯净的冰……和水晶建造的……” 黑泽光的声音渐渐找到了一丝节奏感,他努力描绘着与眼前破败截然相反的瑰丽景象。“阳光照在上面……会折射出……彩虹一样的光芒……” 他试图用语言涂抹色彩。
“但是……城堡里面……住着一个小王子……他……很孤独……” 黑泽光的语气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共鸣。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黑暗,落在角落里那个沉默的身影上。“他一个人……住在那么大的城堡里……没有人陪他说话……没有人对他笑……他很冷……不是身体冷……是心里冷……”
角落里,那个背对着所有人的、冰冷僵硬的身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黑暗中,似乎有某种极其细微的屏息声。
“有一天……” 黑泽光的声音陡然扬起一丝希望,“小王子发现……城堡最高的塔楼上……藏着一个秘密……”
他卖了个关子,感觉到怀里怜子的啜泣声几乎停止了,小谷也屏住了呼吸。连角落里的黑暗,似乎也变得更加凝神。
“那是一个……小小的……金色的……盒子!” 黑泽光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盒子里面……装着一小片……永远不会熄灭的……太阳的碎片!”
“太阳……碎片?” 怜子带着浓重鼻音、怯生生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充满了惊奇。
“嗯!” 黑泽光用力点头,尽管黑暗中无人看见。“小王子打开了盒子……那一小片太阳的碎片……立刻散发出……温暖的金色光芒!那光芒……像水一样流淌……流过冰冷的墙壁……流过结霜的地板……流过小王子的手……”
他描述着,声音变得柔和而充满向往。“光流过的地方……厚厚的冰雪……就开始融化了……城堡里……开出了……春天才有的小花……屋顶上……落下了……唱着歌的小鸟……”
“小鸟……唱歌?” 怜子小声重复着,紫眸在黑暗中似乎也亮了一下。
“对!” 黑泽光肯定道,“小王子……捧着那片小小的太阳……走出了城堡……光……照到哪里……哪里的冰雪就融化……沉睡的小动物醒来了……冻僵的小草变绿了……整个冰冷的王国……慢慢地……慢慢地……变得温暖起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缓,如同梦呓,带着一种催眠般的温暖力量。他描述着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景象,描述着小王子如何用那微小的光芒温暖了整个国度,如何不再孤独。
黑暗中,怀里的怜子和小谷,身体不再像刚才那样剧烈地颤抖。他们的呼吸变得均匀、深长,小小的身体在黑泽光的怀抱里找到了奇异的安稳,仿佛真的被那故事里的阳光碎片所温暖。小谷甚至发出了一声满足的、细微的鼾声。
而角落里——
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那个始终背对着所有人、散发着冰冷气息的身影,在故事进行到最温暖的部分时,极其缓慢地、如同冰川移动般,动了一下。
然后,是第二步。
他无声地转过身,在绝对的黑暗中,凭借着记忆和直觉,朝着光源熄灭前那个唯一有人的方向,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试探的迟疑,挪动过来。
没有言语。没有靠近的意图。
他只是在那冰冷的地铺的最边缘,在离黑泽光和另外两个孩子还有一臂之遥的地方,默默地坐了下来。他依旧蜷缩着,抱着膝盖,将脸埋在臂弯里,像一座沉默的孤岛。但这一次,他不再是背对着所有人,而是面对着同一个方向——那团在黑暗中紧紧相拥、散发着微弱体温和故事暖意的存在。
他离得很远,远得感受不到任何温度。但他坐在那里,不再将自己完全隔绝于黑暗的冰冷之外。这无声的靠近,在死寂的黑暗和狂风的呼啸中,像一个微弱的信号,一个冰冷的孤岛向着温暖的彼岸投出的、无人察觉的锚点。
黑泽光的声音在讲述小王子将太阳碎片的光芒分享给所有人的结局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他感受到了那份无声的靠近,那份冰冷的孤绝中透出的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巨大的酸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慰藉涌上心头,让他喉咙发紧,几乎无法继续。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继续用那沙哑、疲惫却无比温柔的声音,编织着关于温暖和光明的童话。黑暗依旧浓稠,寒冷依旧刺骨,门外的风雪依旧在疯狂地咆哮,试图撕裂这个脆弱的庇护所。
但在这片被绝望冰封的黑暗中心,在破败冰冷的四叠半里,四个小小的身影,以各自不同的姿态——紧紧相拥的,安然入睡的,沉默靠近的——在父亲用尽最后力气编织的故事暖流中,如同四颗被寒潮席卷却依旧努力靠近、相互依存的微小火种,共同抵御着这个漫长而残酷的暴雪之夜。那微弱的故事声,是他们对抗无边黑暗的唯一武器,也是这冰冷绝境里,最珍贵、最坚韧的薪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