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能测试的硝烟尚未在肌肉的酸痛中完全散去,另一场无声的、却更考验神经韧性与内在掌控力的训练,已在警校另一间特殊的教室内拉开序幕。
伪装侦查课。
与操场上挥洒汗水的阳刚氛围截然不同,这里的气氛更为凝练、细致,甚至带着一丝诡谲。教室的窗帘半掩着,光线晦暗不明,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化妆品、发胶以及旧衣服混合的复杂气味。墙壁上挂着各种人像照片,从西装革履的精英到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年龄、职业、阶层跨度极大。角落里堆放着各式各样的服装、假发、眼镜和零碎道具,像是一个混乱的剧团后台。
担任这门课程的是一位姓风见的教官,他本人就长得毫无特点,属于扔进人海瞬间消失的类型,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敏锐,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直抵本质。
“伪装,不仅仅是换一张脸,换一身衣服。”风见教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学员耳中,他缓缓踱步,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而专注的脸,“那是最低级的层次。真正的伪装,是成为另一个人。从内而外,从思维方式、行为习惯、口音语调,到最细微的肌肉记忆和小动作,都要彻底改变。你要欺骗的,不仅仅是别人的眼睛,更是他们的直觉和潜意识。”
他停在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学员照片前,“记住,你们未来要面对的,可能是最狡猾的罪犯,最谨慎的间谍,或者仅仅是街头一个警惕性极高的普通人。任何一丝不协调,一个多余的眼神,一个不合时宜的口头禅,都可能让你们暴露,进而……万劫不复。”
理论讲解结束后,是基础实践环节。学员们被要求随机抽取一个角色卡片,然后在有限的时间内,利用教室里的道具,尽可能地去模仿、贴近那个角色,并接受教官和其他学员的审视。
起初的尝试充满了生涩和滑稽。高大的伊达航试图扮演一个佝偻的老人,却总是不自觉挺直腰板;松田阵平被分配到一个推销员的角色,他那不耐烦的眼神和僵硬的微笑活像被逼着上台表演;萩原研二倒是凭借其出色的社交能力和观察力,将一个油滑的二手车中介演得颇有几分神韵,引得众人发笑。
轮到黑泽谷。
他抽到的角色卡片上写着:“一个因长期伏案工作而患有肩周炎和轻微近视,性格谨慎内向,略带社恐的二手书店店员。”
一个与他自身气质——阳光、锐利、沉稳、带着混血儿特有的立体感——几乎完全相反的角色。
众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想看看这个体能测试的佼佼者会如何应对这种“软性”挑战。
黑泽谷没有立刻去道具堆翻找,他只是拿着卡片,走到教室角落一块空地上,微微闭上了眼睛。
周围嘈杂的声音似乎渐渐远去。
他的脑海中,浮现的却不是卡片上冰冷的文字,而是无数个过往的碎片画面——
是那个银发少年(阵)如同变色龙般融入人群,瞬间改变气息,从冷酷杀手变成普通学生的诡异能力;(他下意识地排斥这个联想,但它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浮现。)
是父亲黑泽光在经营便利店时,面对形形色色的顾客,那自然而流畅切换的、或热情或无奈或精明的表情与语气;
是他自己,因为混血外貌从小经历的审视与孤立,让他早已学会在必要时隐藏真实的情绪,用平静无波的外表示人……
一种奇异的、仿佛与生俱来又像是被环境催生出的本能,在他的血脉中悄然苏醒。
他睁开眼,紫灰色的眼眸中,原有的锐利和沉稳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带迷茫、因长期阅读而有些涣散,并且因为轻微近视而微微眯起的眼神。
他走向道具堆,没有选择夸张的服饰,只是拿了一件略显松垮、颜色暗淡的旧毛衣,一副最普通的黑框平光眼镜,以及一本卷了边的旧书。
当他戴上眼镜,穿上那件毛衣,将微微佝偻起肩膀(模仿肩周炎患者保护性的姿态),一只手习惯性地虚握成拳,轻轻抵在另一侧的肩膀上方,另一只手捧着那本旧书,微微低头走回来时——
整个教室仿佛安静了一瞬。
不仅仅是外观的改变。他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
那个在操场上如同猎豹般矫健、眼神锐利的优等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孱弱、内向、仿佛长期沉浸在书本世界里,对外界带着一丝怯懦和疏离的年轻店员。
他甚至没有说一句话。
但当他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并不需要调整的眼镜架(一个长期戴眼镜者才会有的小动作),当他因为“肩周炎”而小心翼翼地避免大幅度摆动手臂,当他站立时微微内八字的脚(模仿某种因久坐和缺乏运动而形成的体态),当他抬起眼看向风见教官时,那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社恐人士的紧张……
细节。全是细节。
这些细微到极致的、并非刻意表演,而是仿佛真正内化于这具身体的本能习惯,构成了一种惊人的、令人信服的“真实感”。
松田阵平收起了漫不经心的笑容,微微皱起了眉。萩原研二眼神发亮,如同发现了新大陆。诸伏景光轻轻“咦”了一声。伊达航则瞪大了眼睛,似乎难以将眼前这个“书店店员”和刚才越野跑第一的那个家伙联系起来。
风见教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沉默了几秒钟,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名字。”
黑泽谷(或者说,此刻的“书店店员”)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局促地低下头,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因不习惯被关注而带来的微颤和沙哑(与他原本清朗的声线截然不同):“……石田……石田一郎。”
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名字。
“工作。”
“在……在‘青空书房’……整理旧书……”
“喜欢这份工作吗?”
“……还、还好……就是客人少的时候,可以……看看书……”他回答得断断续续,眼神飘忽,不敢与教官对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旧书的封皮边缘。
风见教官没有再问。他只是点了点头,示意下一个学员。
但黑泽谷的表现,已经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随后的课程中,风见教官开始增加难度,进行即兴的情境模拟。
他指向黑泽谷和萩原研二:“你,街头艺术家。你,负责排查可疑人员的巡警。模拟街头盘查。”
萩原研二立刻进入状态,整理了一下并不存在的警服领口,脸上挂起程式化却又不失威严的表情,走向黑泽谷。
而黑泽谷,几乎在教官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人的姿态再次改变!他原本微微佝偻的背脊挺直了一些,但并非军人般的挺拔,而是一种带着艺术家散漫不羁的松弛。他随手从旁边抓起一支画笔(道具),夹在指间灵活地转动,下巴微抬,眼神里带着一种混合了自信与被冒犯的不耐烦。当“巡警”萩原研二走近时,他甚至先发制人,用一种略带夸张的关西腔抱怨道:“阿sir,又查身份证啊?我这张脸在这条街画了三年了,哪个角落的摄像头不认识我?要不要我现场给你画幅肖像证明一下身份?”
语气、神态、甚至那股子艺术家的傲气与对例行公事的不屑,都模仿得惟妙惟肖。萩原研二准备好的盘问词差点被堵在喉咙里,只能哭笑不得地按照流程继续。
接下来,风见教官又连续点了黑泽谷几次,角色跨度极大——从言辞闪烁、目光游移的诈骗犯,到口若悬河、肢体语言丰富的保险推销员,再到沉默寡言、只用眼神和细微动作表达情绪的黑帮底层成员……
每一次,黑泽谷都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切换!
他仿佛一个拥有无数面具的怪物,能够随意抽取、佩戴,并且每一个面具都仿佛与他自身的骨骼血肉短暂地融合在了一起。他改变的不只是声音和动作,更是呼吸的节奏,眼神的焦点,甚至站立时重心的细微偏移。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属于另一个灵魂的气息,让旁观者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与震撼。
课程接近尾声。教室里一片寂静,只剩下学员们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风见教官站在讲台前,目光再次落在那个已经卸下所有伪装、恢复成本来面貌,静静站在队列中的混血青年身上。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除了平静以外的表情——一种混合了惊叹、审视与极其复杂的情绪。
“黑泽谷。”风见教官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到。”黑泽谷立正应答,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朗沉稳。
风见教官缓缓走到他面前,近距离地、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他,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里面到底藏着多少张不同的脸。
良久,他才用一种近乎叹息,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的语气,沉声说道:
“你的观察力、模仿力、以及对角色心理的瞬间代入感……是我执教多年来,见过的最顶尖的。”
“你天生就懂得如何隐藏自己,如何成为‘别人’。”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锤子般敲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尤其是黑泽谷的心上。
“黑泽谷,你是我见过的……最适合吃‘卧底’这碗饭的人。”
“天生的卧底料。”
“天生的卧底料。”
这六个字,如同六枚冰冷的钢钉,带着风见教官毫不掩饰的激赏与断言,狠狠凿进了黑泽谷的耳膜,更凿进了他的心底。
教室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所有学员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羡慕、敬佩、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松田阵平抱着胳膊,眼神复杂;萩原研二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诸伏景光眼中流露出清晰的担忧;伊达航则是一脸凝重。
黑泽谷站在原地,身姿依旧挺拔,但垂在身侧的手,指关节却不易察觉地微微收紧。
“天生的卧底料”……
教官的赞誉,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瞬间照见了他内心深处连自己都试图回避的某个角落。
这份“天赋”从何而来?
真的是与生俱来吗?
还是……在那些早已被刻意尘封的记忆碎片里,在那个充斥着冰冷、警惕与必要伪装的家庭环境中,被一点点磨砺出来的生存本能?
他想起那个银发的兄长(阵),想起对方那如同鬼魅般变幻莫测的气息,那融入人群便瞬间消失不见的能力。自己此刻被盛赞的“天赋”,与兄长那深入黑暗、游走于生死边缘所锤炼出的技能相比,是否同出一源?只是走向了不同的分支?
一种混合着荒谬、苦涩与强烈排斥感的情绪,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他渴望成为警察,是为了站在阳光下,守护秩序与正义,是为了与那个走向黑暗深渊的兄长划清界限,是为了证明“黑泽”这个姓氏,并非只能孕育出冰冷与毁灭。
可如今,教官却告诉他,他最大的“才能”,竟是与那个世界如此接近的“伪装”与“潜伏”?这简直像一个恶劣的玩笑。
“谢谢教官。”他最终只是低下头,用平静无波的声音回应,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没有泄露分毫。
风见教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从他波澜不惊的外表下看出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走向讲台,开始进行课程总结。
下课铃响起,学员们陆续离开。松田阵平走过来,用力拍了拍黑泽谷的肩膀,语气带着一贯的直率:“喂,你这家伙,藏得够深啊!以后出任务易容可就靠你了!”他似乎想用这种方式冲淡刚才那略显沉重的气氛。
萩原研二也凑过来,勾住他的脖子,笑嘻嘻地说:“小谷谷,厉害啊!刚才那个推销员,连我都差点想找你买份保险了!这天赋,不拿来……呃,为人民服务太可惜了!”他话到嘴边拐了个弯,但眼神里的意味不言而喻。
诸伏景光没有说话,只是递给他一瓶水,温和的目光中带着无声的支持与理解。
伊达航走在最后,沉声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谷,把握好方向。”
黑泽谷接过水,对同伴们露出一个与平时无异的、温和而略带疲惫的笑容:“哪有那么夸张,只是模仿而已。走吧,去吃饭,饿死了。”
他率先朝食堂走去,步伐稳健,背影在走廊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挺拔。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那刚刚被撬开一丝缝隙的波澜,远未平息。
“天生的卧底料”……
这究竟是通往理想之路的捷径,还是命运对他的一次辛辣嘲讽?
他握紧了手中的水瓶,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阳光从走廊的窗户斜射进来,在他脚下投下清晰的影子,而那影子的深处,仿佛潜藏着无数张模糊不清、随时可能浮现的……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