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摔门声,如同一个休止符,猛然切断了阁楼上那令人窒息的紧张对峙,却又引来了更沉重的、风暴过后的死寂。豆大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窗户玻璃,发出密集而急促的噼啪声,窗外天色晦暗如夜,偶尔划过的闪电将屋内照得一片惨白,旋即又被更深的昏暗吞没。
黑泽光站在楼梯口,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在雷雨的间歇清晰可闻。他看着长子阵消失的方向,那扇还在微微震颤的房门仿佛直接撞在了他的心上。愤怒、失望、担忧、还有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般淹没了他。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投向里间。次子谷依旧站在原地,保持着被甩开的姿势,微微低着头,紧握的双拳垂在身侧,身体因为激动和刚才的冲突而抑制不住地轻颤。雨水顺着窗外淌下,扭曲的光影落在他年轻却已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映出那双紫色眼眸中尚未褪去的愤怒、以及愤怒底下更深沉的受伤和倔强。
地上,散落着几页被揉皱又展开的纸张,还有一些从阵匆忙收拾的书包里掉落的文具和……一本黑色硬皮封面的笔记本。
黑泽光的目光猛地被那本笔记本吸引。它看起来普普通通,但出现在此刻,出现在刚刚爆发了那样一场冲突的现场,显得格外扎眼。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去,皮鞋踩在老旧的地板上,发出吱呀的声响,在这片死寂中格外刺耳。他弯腰,捡起了那本笔记本。封皮冰冷。
谷抬起头,看着父亲的举动,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紧了唇,眼神复杂地沉默着。
黑泽光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积蓄足够的勇气,然后,猛地翻开了笔记本。
只一眼,他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笔记本里,根本不是什么课堂笔记或作业!
里面贴满了从各种军事杂志、国外期刊上精心裁剪下来的图片——各种型号的手枪、步枪、狙击器材的分解图、结构透视图、性能参数表!有些图片旁边,还有用极其工整、甚至带着一种冷静到可怕的精准笔迹写下的注解和推算公式,分析着后坐力、弹道、膛线磨损对精度的影响、甚至包括……不同部位中弹后的生理反应和存活率估算!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感兴趣”了!这是一种系统的、深入的、近乎痴迷的研究!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酷的学术态度在研究杀戮的工具!
笔记本的后半部分,甚至出现了几张明显是手绘的草图,笔触虽然稚嫩,但结构却异常准确,试图复现某种经典手枪的击发机构改良方案!旁边同样密密麻麻写满了计算过程和注释!
黑泽光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每翻一页,心就沉下去一分,怒火就往上窜高一丈!这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阵根本不是一时好奇,他是在这条危险的路上已经走了很远!远到一个父亲无法想象、更无法接受的程度!
那些冰冷的数字、精确的线条、毫无感情波动的技术分析,像一把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黑泽光的心脏!这不该是一个十五岁少年应该接触、应该沉迷的东西!这背后代表的是一条通往黑暗深渊的不归路!
“这就是……这就是他研究的东西……”谷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压抑的哽咽和愤怒,“他根本就没把您的话当回事!他只觉得我们幼稚!他觉得只有他追求的那套才是真理!”
黑泽光猛地合上笔记本,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闭上眼,额角青筋暴起,牙关紧咬,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胸腔里翻涌的怒火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想起阵那双越来越冰冷的眼睛,想起他身上偶尔带回的危险气息,想起他对自己和谷所秉持的一切所流露出的不屑……所有的线索,最终都指向了这本充斥着冰冷杀意的笔记本!
不行!绝对不行!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一种近乎绝望的坚决充斥其中。他不能再放任下去了!哪怕用最激烈、最不容置疑的方式,他也必须将长子从这条邪路上拉回来!至少,要斩断他与这些东西的联系!
他一把抓起地上散落的那些图纸——那是刚才从阵手里掉出来的,更加清晰、更加专业的德文原版图纸——连同那本该死的笔记本,紧紧攥在手里,指甲几乎要嵌进纸张里。
然后,他猛地转身,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冲下了楼梯!
谷被父亲瞬间爆发出的可怕气势惊得一怔,下意识地跟了下去。
黑泽光冲进大雨滂沱的街道。密集的雨点瞬间将他浇透,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流淌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毫不在意。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疯狂扫视着空荡荡的、被雨幕笼罩的街道。
没有!哪里都没有阵的身影!他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雨,消失得无影无踪!
“黑泽阵!你给我出来!”黑泽光朝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发出怒吼,声音嘶哑,穿透雨幕,却只得到一片雨声和遥远雷声的回应。
愤怒和无力感交织着,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攥紧了手中那摞象征着危险和背离的纸张,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猛地转身,回到事务所门口。他没有再试图去寻找,而是就站在屋檐下,站在倾盆大雨之前,当着跟下来的谷的面,做出了一个决绝的、不容置疑的动作——
他双手抓住那本笔记本和那些珍贵的、不知阵从何种渠道辛苦弄来的精密图纸,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撕扯!
“刺啦——!”
纸张撕裂的尖锐声音,甚至短暂地压过了哗哗的雨声!一页,两页……他疯狂地撕扯着,将那些印着冰冷武器、写着死亡数据的纸页撕成碎片,撕成无法辨认的条状,仿佛要将其中蕴含的邪恶和诱惑也一并彻底毁灭!
“不准碰!!”他一边撕,一边对着大雨怒吼,声音因为激动和雨水而变形,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如同烙铁般滚烫的决绝,“听见没有!黑泽家!不准碰这些东西!!”
谷站在门口,看着父亲如同疯魔般撕扯着那些纸张,看着那些代表着大哥危险执念的碎片在父亲手中化为乌有,看着雨水和纸屑混杂在一起,狼狈地落在地上,被浑浊的积水浸透、冲走。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愤怒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对父亲如此决绝态度的震撼,有看到那些危险东西被销毁的一丝快意,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悲哀。为这个家,为那条似乎无法挽回的歧路。
“谁也不准!!”黑泽光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嘶哑的哭腔,那是愤怒到极致也是心痛到极致的表现,“不准沾那东西!不准沾不该沾的血——!!!”
最后一声怒吼,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伴随着最后一张图纸被彻底撕碎扬撒出去的动作。碎片如同苍白的蝴蝶,在雨水中挣扎了一下,便无力地坠落。
他喘着粗气,浑身湿透,站在一片狼藉的纸屑和雨水中,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却如同燃烧后的灰烬,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却又异常清晰的坚决。
这条线,必须划下!没有任何模糊的余地!这是他作为父亲,最后、也是最硬的底线!
雨,依旧在下,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街道尽头的雨幕中,缓缓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是阵。
他去而复返。
他依旧穿着那身黑色的衣服,银发被雨水彻底打湿,紧贴着脸颊和脖颈,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不断滴落。他一步一步地走回来,步伐沉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抑到极点的低气压。那双碧绿的眼眸,在雨水中显得更加幽深冰冷,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直直地看向站在屋檐下、刚刚完成了一场激烈“仪式”的父亲,以及父亲脚下那片被雨水泡烂的纸屑。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碎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心疼,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被撕毁的只是一堆废纸,与他毫无关系。
但他紧握的双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暴露了他内心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那是一种被强行压制下去的、汹涌的暗流。
他走到屋檐下,停在黑泽光面前几步远的地方。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衣角滴落,在地上汇成一小滩水渍。他没有看谷,只是看着父亲。
父子二人,一个浑身湿透气喘吁吁眼神决绝,一个沉默伫立雨水淋漓面无表情,在哗哗的雨声中无声对峙着。空气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黑泽光喘着气,死死盯着儿子,试图从他眼中找到一丝悔意、一丝动摇,哪怕是一丝愤怒也好!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冰冷的、深不见底的沉默。
这种沉默,比任何激烈的反驳和争吵都更让黑泽光感到心寒和无力。
“……听到没有?”黑泽光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重复着那句禁令,仿佛要将其镌刻进对方的骨髓里,“不准……再碰。”
阵的目光,终于从父亲脸上,缓缓移到了地上那摊狼藉的纸屑上。他看了几秒钟。
然后,极其缓慢地,他抬起了眼帘,重新看向黑泽光。那双眼睛里,依旧没有任何情绪,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沉淀了下去,凝固成了更坚硬的冰。
他没有回答“是”或“不是”,没有做出任何承诺。
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眨了一下眼睛。
仿佛默认,又仿佛……一种无声的、更加决绝的告别。
然后,他绕过父亲和弟弟,一言不发地,再次走向通往阁楼的楼梯。湿透的鞋子踩在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的水印,每一步都沉重而冰冷。
他没有回头。
黑泽光看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浑身的力量仿佛都被抽空了,踉跄了一下,靠在了门框上。
谷上前一步,扶住了父亲的手臂,他能感受到父亲身体的颤抖。他看着地上那片被雨水和父亲怒火共同摧毁的“邪恶”,又看了看大哥离去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父亲的雷霆之怒和决绝姿态,让他感到了一丝安慰和安全感,至少这个家还有底线,还有不容践踏的原则。但大哥那彻底冰封的沉默和离去的背影,又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预示着更大的风暴或许还在后面。
就在这时,黑泽光的脑海中,系统的提示音冰冷地响起,与此刻他心中的惊涛骇浪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叮!宿主成功确立并强制执行核心家规,有效震慑抚养目标危险倾向,维护家庭底线。判定为重要家庭教育行为。】
【奖励生成:威慑气场(微弱)。被动效果:小幅提升宿主在愤怒或坚决状态下的气势压迫感,对心智不坚或心怀恶意者产生微弱精神震慑。】
【备注:气场强度与宿主自身意志力及情绪投入程度正相关。】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而坚硬的感觉融入黑泽光的意识深处,仿佛给他的灵魂镀上了一层极薄的、无形的钢壳。
奖励?威慑气场?
黑泽光感受着脑海中那新增的、古怪的“能力”,看着地上狼藉的纸屑,听着阁楼上传来房门关上的轻微响动,再感受着身边次子复杂难言的目光,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这算什么呢?
用撕裂亲情、对立父子关系换来的……一点点虚妄的“威慑”吗?
系统永远这样,只看结果,不论过程和代价。
雨,不知疲倦地下着,冲刷着街道,也冲刷着这个家庭内部刚刚经历的一场惨烈“战争”的痕迹。但有些东西,一旦碎裂,就再也无法如初。
那条名为“不准沾血”的铁规,如同一道深深的堑壕,横亘在了黑泽光与长子阵之间。一边是父亲绝望的坚守,另一边,是儿子彻底沉入的、无人能窥见的冰冷深渊。
夜,还很长。雨,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