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了几乎一整夜的乾元殿大火,终于在无数兵士和征召来的民夫奋力扑救下,渐渐熄灭了最后一丝顽抗的火苗。然而,曾经那座金碧辉煌、象征着大武王朝至高权力的宏伟宫殿,如今已彻底化为乌有,只留下一片触目惊心的、焦黑扭曲的断壁残垣。粗大的梁柱如同被雷火劈过的巨树残骸,狰狞地指向天空;融化的琉璃瓦凝结成各种怪异的形状,如同垂死的怪兽流下的眼泪;汉白玉的台基被熏得黢黑,上面散落着灰烬和破碎的砖石。整个废墟如同一个巨大而丑陋的伤疤,带着灼热未散的余温,沉甸甸地烙印在皇城的中心,也烙印在每一个目睹者的心上。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焦糊气味,混合着昨日激战残留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形成一种令人胸腹翻腾、几欲作呕的死亡气息。
武泽苍拒绝了所有人的跟随,独自一人,踏着满地的瓦砾、滚烫的灰烬以及偶尔可见的、烧焦的木质残骸,缓缓漫步在这片新鲜的废墟之中。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异常沉重,靴底与碎石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片死寂的焦土上显得格外清晰。脚下的触感,既有废墟的粗粝,也仿佛能透过这焦土,感受到往昔这座宫殿所承载的、令人窒息的森严等级与无孔不入的冰冷算计,更能感受到昨夜那场由疯狂和绝望点燃的、意图焚尽一切的毁灭烈焰的余温。
这里,是他名义上的父亲,皇帝武厚魁,生命最终消逝(或者说,是在他亲生儿子的毒手下痛苦挣扎直至咽气)的地方。这里,也是他同父异母的二哥,那个曾经风度翩翩、工于心计的武泽宽,在众叛亲离、穷途末路之下,选择饮鸩自尽、结束其扭曲一生的场所。父子相残,兄弟阋墙,骨肉倾轧……这世间最不堪的人伦悲剧,最终都殊途同归,化为了眼前这一片焦黑、滚烫、了无生机的废墟。站在这权力的绝对中心,武泽苍只觉得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从脚底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这金銮宝殿,这九五尊位,看似光辉万丈,实则其下是无底的深渊,是吞噬人性、滋生罪恶的温床,连接着地狱最灼热的火焰。
他下意识地走到一处相对完整、依稀能辨认出是某处偏殿台基的位置。据宫中一些老太监模糊的记忆,这里似乎曾是他那出身卑微、早逝的母亲——菊贵妃,在诞下他之后,短暂居住过的地方。记忆已经非常模糊,只剩下一些零碎的、关于药味和母亲温柔却带着愁绪的哼唱声片段。如今,连这点可怜的、赖以凭吊的痕迹,也彻底湮灭在这场大火之中,与那些肮脏的秘密、流尽的鲜血一同,化为了历史的尘埃。物是人非,宫阙万千,最终都做了土。那些曾经充斥在这深宫之中的压抑、挣扎、无声的呐喊、精密的算计、恶毒的诅咒……似乎都随着昨夜那场冲天烈焰,被焚烧殆尽,只留下这满目疮痍和一片死寂,以及那萦绕不散的、焦糊与血腥混合的怪味。
“王爷。”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这片废墟的寂静。是小福子。他双手极其郑重地捧着一个素白无纹、质地细腻的白瓷坛,步履轻缓地走到武泽苍身后,低声道,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悲戚,“三公主的…骨灰,已经按您的吩咐,从行营中请来了。”
武泽苍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那个洁白得刺眼的瓷坛上。他伸出双手,如同接过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承接一座无形的大山,将那瓷坛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入手一片冰凉的瓷感,但武泽苍却觉得双臂猛地一沉,仿佛那小小的坛子里,承载的不是区区几捧灰烬,而是他那同父异母、却在这冰冷皇室中给予过他最纯粹、最不掺杂任何利益的亲情温暖的妹妹——武泽欣,在这个残酷的人世间,所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是她那短暂而悲惨的一生,所有的欢笑、泪水、恐惧与最终极的痛苦,所凝聚的全部重量。
他紧紧抱着那冰冷的骨灰坛,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其中早已冰冷的灵魂,就这样在焦黑的废墟之中,久久地、一动不动地伫立着。秋风卷起地面的灰烬,打着旋儿从他脚边掠过,带来阵阵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与灼痛。
恍惚间,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欣儿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怯生生、如同受惊小鹿般的大眼睛,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收到自己偷偷塞给她的、那个针脚歪歪扭扭的兔子布偶时,脸上绽放出的、如同冲破阴霾的阳光般惊喜而纯粹的笑容;最后,是那片血腥山谷中,她气若游丝,用尽生命最后力气说出的那句“四哥哥…你终于来了…”,以及那凝固在苍白小脸上的、带着解脱意味的、令人心碎的笑容……一幕幕,一帧帧,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反复切割着他的心脏。一股窒息般的、尖锐的疼痛,从胸腔深处猛地炸开,迅速蔓延至全身,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欣儿…”他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瓷坛上,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带着无尽的疲惫与痛楚,低声唤道,仿佛妹妹的灵魂还能听见,“四哥哥…对不起…还是来晚了…” 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但他强行仰起头,望向那被废墟烟尘弄得有些浑浊的天空,硬生生将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现在,还不是放纵悲伤的时候。
“四哥哥…带你离开这里。”他最终喃喃说道,语气坚定起来,“离开这个囚禁了你一生,也最终吞噬了你的地方。我们…回家。”
他没有在满目疮痍的京城多做停留。将肃清武泽宽残余势力、安抚惊惶的民众、整顿混乱的秩序、清点府库财物、以及初步稳定朝局等千头万绪的繁杂事宜,全权交给了能力出众、值得信赖的李慕、张世安、赵铁鹰等人处理。他自己则只带着如同影子般沉默忠诚的林惊羽,以及一队人数不多但绝对可靠的亲卫,捧着那只承载了太多悲伤与重量的白瓷坛,跨上战马,一路向北,离开了这座刚刚经历血与火洗礼的帝都。
他没有选择将妹妹葬入那座阴森冰冷、规矩森严、埋葬了无数皇家怨魂的皇陵,也没有去寻找任何所谓的风水宝地、龙脉吉穴。他了解欣儿,知道她短暂的一生,几乎都被困在那座金丝编织的华丽牢笼里,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时常流露出的,是对宫墙外那片广阔天空、对自由自在生活的渴望与向往。他要把她送到一个能让她灵魂安息、自由翱翔的地方。
一行人马不停蹄,来到了位于京城以北的北海。时值深秋,天地间一派萧瑟却又开阔疏朗的气象。辽阔的湖面在秋阳下泛着粼粼的波光,如同一面巨大的、被打磨过的铜镜,倒映着高远湛蓝的天空和几缕舒卷的白云。岸边的芦苇已然枯黄,顶着洁白的芦花,在秋风中摇曳生姿,如同无数挥舞着的、告别的手。远处山峦起伏,层林尽染,秋色如画。空气清冷而纯净,带着湖水特有的湿润气息和草木枯萎后的淡淡芬芳,与京城那浓重的焦糊血腥味形成了天壤之别。
武泽苍让林惊羽和亲卫们在岸边等候,自己则亲自抱着骨灰坛,租了一叶小小的扁舟。他解开缆绳,拿起粗糙的木桨,有些生疏却坚定地,一下一下,将小舟划向湖泊的中心。
秋日的湖心,水色尤为深邃澄澈,仿佛能一眼望见水下摇曳的水草。四周极其安静,只有船桨划破水面的轻柔哗啦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南飞候鸟的鸣叫。天地悠悠,仿佛只剩下他,和怀中那坛骨灰。
在湖心最深处,他停下了划桨的动作,任由小舟随着微弱的波澜轻轻荡漾。秋风带着凉意,拂过他略显憔悴的面颊,也吹动了他素色战袍的衣角,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涤荡灵魂的清新与宁静。他低头,看着怀中那洁白无瑕的瓷坛,目光变得无比柔和,仿佛在凝视着妹妹生前的睡颜。
他轻轻打开瓷坛的盖子,里面是细腻洁白的骨灰。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触感冰凉而虚无。
“欣儿,”他对着坛中那最后的痕迹,声音轻柔得如同怕惊扰了一场好梦,却又带着一种释然的决绝,“你看,这里没有高高的、令人窒息的宫墙,没有那些繁文缛节和冰冷的规矩,天很高,很蓝,水很宽,很清……你可以自由自在地……飞了。再没有人能束缚你,再没有人能伤害你。”
他站起身,立于船头,双手捧起瓷坛,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将里面洁白的骨灰,倾撒入清澈见底的湖水之中。灰烬如同缥缈的轻烟,随风飘散,又如同无数挣脱了束缚的精灵,纷纷扬扬,融入碧波万顷之中。它们在水面上短暂地停留、旋转,随即被荡漾的涟漪温柔地拥抱、吞噬,渐渐下沉,最终消失在那片深邃的蔚蓝里,与这天地、这湖水融为了一体。
“下辈子,”武泽苍望着那渐渐平复、只剩下圈圈涟漪的湖面,声音低沉而充满真挚的祝福,仿佛跨越了生死的界限,传递到另一个世界,“别再生在帝王家了。找个普通的、温暖的人家,有疼爱你的爹娘,有关心你的兄弟姊妹,不必担忧朝不保夕,不必恐惧明枪暗箭……就那样,平安,喜乐,无忧无虑地,过完平凡而幸福的一辈子……”
他停顿了一下,望着天空中一只恰好飞过的孤雁,轻声道:“自由的飞吧,欣儿。”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将积压在心头许久的一块巨石,随着那骨灰一同,沉入了这北海的万顷碧波之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悲伤、释然、空虚与疲惫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孤独与沉重。
仇,终于报了。弑父杀妹的元凶,已然伏诛,以最疯狂和狼狈的方式。京城,这座象征着旧秩序的权力中心,也已经被他踩在脚下。然而,逝去的生命永远无法挽回,那些温暖的、纯粹的亲情,也随着那捧灰烬,消散在了这北海的秋风碧波之中,再也寻不回来了。
他静静地站在船头,任由小舟随风飘荡,久久没有动作。他知道,岸上,林惊羽在等着他;京城里,李慕、张世安他们,还有千千万万追随他、浴血奋战、将身家性命和未来希望都寄托于他身上的将士与百姓,都在翘首以盼,等待着他回去。等待着他,给这片刚刚经历浩劫、满目疮痍的土地,给这个支离破碎、亟待重建的天下,一个明确的答案,一个关于未来道路、关于新时代格局的、不容回避的最终答案。
北海的秋风,带着凉意,吹动他素色的衣袍,猎猎作响,仿佛也在无声地催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