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和州,天高云淡,金风送爽。广袤的田野里,稻浪翻滚,已初现丰收的征兆。一片齐腰高的晚稻间,安定王武泽苍正躬身捻着一穗稻谷,仔细察看谷粒的饱满程度。他身着粗布麻衣,裤腿挽至膝下,脚上沾满了湿润的泥土,若非身旁跟着几名恭敬的属官和亲随,看上去与田间老农并无二致。
“王爷,您看这长势,若后续半月天气晴好,今岁收成恐怕比去年还要多上两成。”老农模样的司田官脸上洋溢着喜悦,皱纹都舒展开来。
武泽苍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直起身,极目远眺这一片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土地。和州贫瘠,底子薄,历经水患盗匪,能恢复到今日景象,其中艰难,不足为外人道。 “好,甚好。传令下去,各乡里需加紧巡护,防火防盗,严防雀害,最后关头,万不可懈怠。收成入库前,心都得提着。”
“是,王爷!”左右齐声应道。
正说着,忽闻官道方向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骤雨敲打地面。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骑快马绝尘而来,马上的骑士伏低身子,鞭策不已,显是有着万分火急之事。
“报——!” 骏马长嘶一声,在田埂外被猛地勒住。马背上的传令兵甚至等不及马匹停稳,便飞身跃下,踉跄几步,单膝跪倒在武泽苍面前,抱拳行礼,气息急促: “启禀王爷!京城、京城二皇子殿下信使到访,仪仗已至王府门外!”
田野间的和煦气氛骤然一紧。武泽苍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他拍了拍手中沾染的泥土,目光微凝,投向京城的方向。 来得真快。 周文渊离开和州,满打满算还不到半月。这位二皇兄的消息,竟灵通至此。看来,周文渊回京后的奏报,已经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彻底引起了二皇子武泽宽的注意,让他迫不及待地派出了信使。
“可知来者何人?”武泽苍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
“回王爷,自称是礼部郎中,姓张,名文远。”
武泽苍在记忆中略一搜索,并无甚印象。京官无数,一个五品郎中,若非特殊缘故,确实难以引起亲王的注意。
“嗯。”他沉吟片刻,吩咐道:“引信使至王府偏厅奉茶,好生招待,就说本王正在乡间巡视,更衣后便到。”
“是!”传令兵翻身上马,再度疾驰而去。
武泽苍又对司田官嘱咐了几句农事,这才不慌不忙地命人备车。
回城的马车上,他闭目养神,脑中却飞速运转。
二皇子在此刻派来信使,意图再明显不过。大哥虽居长,却因性情暴戾、屡屡触怒父皇而圣宠渐衰;三皇子行事荒唐,自毁长城;老六尚且年幼;如今朝中,最有望继承大统的,便是这位素以“贤德”闻名的二皇兄了。他此番前来,招揽之意,已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回到王府,武泽苍并未立刻去见客人,而是特意屏退左右,独自进入内室。
他打开衣橱,略过那些代表亲王威严的崭新朝服和华美常服,手指在一件略显陈旧、甚至袖口有些微微磨白的靛蓝色亲王常服上停下。
就是它了。
他慢慢换上这件衣服,铜镜中,一位温和甚至略带几分落魄、与边疆之地颇为“相称”的亲王形象逐渐清晰。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个安于现状、略有小成但不足为虑的边陲藩王。
唯有如此,才能最大限度地降低二皇兄的戒心,至少,能多争取一些时间。
整理好衣冠,武泽苍这才缓步走向偏厅。
厅内,一位身着锦袍、面白无须的中年官员正襟危坐,手捧茶盏,动作斯文,眼神却在不经意地打量着厅内的布置,看到那些略显朴素的陈设时,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轻蔑。
他身后,如铁塔般矗立着两名精悍的随从,太阳穴高高鼓起,目光锐利,显是身手不凡之辈。
见武泽苍进来,那官员立刻放下茶盏,起身行礼,姿态做得十足恭敬,可那微微扬起的下巴和过于平稳的声调,却难掩其内在的倨傲。 “下官礼部郎中张文远,奉二皇子殿下之命,特来拜见安定王。王爷千岁金安。”声音尖细,带着标准的宦官腔调,显然是在宫中浸淫已久的人物。
武泽苍心中了然,面上却浮起温和的笑意,走到主位坐下,抬手虚扶:“张大人不必多礼,远道而来,辛苦了。看茶。”
侍从立刻奉上新沏的香茗。
“不知二皇兄突然派张大人前来,有何指教?”武泽苍开门见山,语气带着恰如其分的疑惑。
张文远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封以火漆密封、印着二皇子私章的信函,双手呈上:“殿下对王爷甚是挂念,特命下官送来亲笔信。临行前,殿下再三嘱咐,说诸位兄弟中,唯四皇子殿下最是仁厚贤能,可惜远在边陲封国,不能时常相聚,心中每每引以为憾。”
武泽苍道了声“有劳”,拆开信笺。
二皇子武泽宽那手熟悉的、力求俊秀飘逸却略显力道不足的行书映入眼帘。
信中先是饱含深情地追忆儿时情谊——虽然武泽苍搜索原主的记忆,也找不到多少与这位二皇兄亲密无间的画面,皇室之中,童年多是孤寂;接着便是大篇幅称赞武泽苍治理和州有方,化贫瘠为膏腴,安民剿匪,实乃为国分忧的楷模;最后,才迂回地切入正题,言及如今朝局动荡,父皇龙体欠安,兄弟更应摒弃前嫌,同心协力,共渡难关。字里行间充满了暗示:若得四弟支持,将来必不相负,荣华富贵,与共天下云云。
通篇辞藻华丽,情感充沛,若是不知宫廷斗争底细的人看了,定要感动于这份天家难得的“兄弟情深”。
张文远是察言观色的老手,见武泽苍读完信,面上似有动容之色,便含笑补充道:“王爷,二殿下对您可是推崇备至啊。日前在皇上面前议政,还曾说,‘诸位皇子中,唯四弟泽苍,虽年少离京,却能将最是贫瘠之和州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此乃实打实的政绩,大才也。’陛下闻言,亦是颔首微笑呢。”
他轻轻抿了口茶,继续道,语气愈发推心置腹:“王爷远在边陲,或对朝中局势不甚明了。如今朝中,大皇子虽居长,然穷兵黩武,屡兴战端,耗费国帑民力,陛下已多有不满;三皇子……唉,性情乖张,行事癫狂,不堪大任,不提也罢。陛下龙体欠安,正是需要贤能皇子辅佐之时。二殿下仁孝聪慧,宽厚睿智,最得圣心,只是……”
张文远故意停顿,仔细观察着武泽苍的反应:“只是朝中总有些目光短浅、不识大体之辈,或因私利,或受蒙蔽,对殿下多有非议掣肘。二殿下常感势单力孤,因此特派下官前来,希望像王爷这般贤明能干的藩王,能够明辨是非,鼎力相助,以正朝纲。”
武泽苍心中冷笑,面上却故作不解,甚至带上一丝惶恐:“二皇兄实在是过誉了。本王惶恐。只是……二皇兄需要本王如何相助?和州地僻人稀,兵微将寡,本王才疏学浅,仅能勉力守成,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他摊开手,展示着自己朴素的衣着,“和州家底浅薄,恐难为二皇兄提供多少助力。”
“王爷过谦了。”张文远笑得像只眯缝眼的狐狸,“二殿下需要的,并非王爷的钱粮兵马。只希望王爷能在关键时刻,表明立场,发出声音,以您安定王、皇室嫡系的身份,支持二殿下监国理政。这,便是一大助力了。”
他凑近几分,压低声音,语调充满了诱惑:“当然,绝不会让王爷白白出力。二殿下承诺,若得王爷支持,待将来事成,可即刻奏请皇上,将毗邻的滁州、全州一并划归王爷治下!届时,三州之地,连成一片,王爷尽可施展胸中抱负,大展拳脚。此外,每年还可从内帑额外拨付白银十万两、粮草五万石,助王爷建设和州,巩固边防。王爷,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啊!”
武泽苍心中冷笑更甚。好大的手笔,也好大的胃口!滁州、全州如今皆有刺史治理,岂是他说给就给的?这分明是拿尚未到手的权力和国土来做空头交易,画饼充饥。至于那十万白银、五万石粮草,如今朝廷府库空虚,边军粮饷尚且拖欠,哪来的余钱余粮额外拨付?简直是笑话!
见武泽苍沉吟不语,面上并无预期中的狂喜,张文远眼底闪过一丝阴鸷,话锋悄然一转,带上了几分寒意:“王爷或许尚不知情,如今朝中……针对您的非议可也不少啊。”
武泽苍适时的抬起眼,露出询问的神色。
张文远叹气道:“有人参您擅改祖制,废弛旧法;有人弹劾您私自扩军,拥兵自重;甚至……甚至还有人居心叵测,诬蔑您……有不臣之心。说什么和州‘只知有王爷,不知有朝廷’此类诛心之言,甚嚣尘上啊。”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武泽苍的表情:“都是二殿下顾念兄弟情谊,在朝堂之上力排众议,为您多方辩解。殿下常说,四弟最是忠厚仁孝,所做一切,皆是为了百姓安居乐业,绝无二心。但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王爷,您也知道,谗言听得多了,难免陛下不会心生疑虑。若无人在朝中为您时刻周旋,竭力维护,只怕这些流言蜚语,早晚会传入陛下耳中,届时……恐对王爷大大不利啊。”
软的不行,便开始来硬的了。威逼利诱,双管齐下。武泽苍面上适时地露出忧虑、震惊乃至一丝惶恐之色:“竟……竟有此事?本王一心为民,绝无他念啊!和州扩军,皆是为剿匪安民,且兵额并未超出亲王规制!改革吏治,亦是为提高效率,绝无废弛祖制之意!张大人,这……这从何说起!”
“下官自然深信王爷。”张文远宽慰道,语气如同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兔子,“正因如此,王爷才更要与二殿下同心同德,互为奥援。有殿下在朝中为您说话,那些宵小之徒,自然不敢再妄言非议。您的处境,方能安稳无忧啊。”
他顿了顿,继续加码,抛出了更深的筹码:“二殿下还说了,他知道王爷求贤若渴,重视人才。您麾下那位张世安先生,虽是……咳,戴罪之身,但若王爷需要,殿下可设法斡旋,抹去他的案底,让他能光明正大为王爷效力。还有王爷军中那些……例如林虎、张龙等颇为得力的将领,听闻来历似乎有些……不明?殿下亦可一并为他们正名,录入兵部籍册,许以正式官身。王爷,殿下为您考虑得,可谓周全备至啊!”
武泽苍心中猛地一震,背后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二皇子对和州的了解,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深入、可怕!连张世安的底细、林虎张龙这些他从微末中提拔起来、刻意保持低调的将领,二皇子竟都了如指掌!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和州,甚至在王府内部,二皇子安插的眼线绝不在少数!自己的一举一动,恐怕都在对方的监视之下!
这一刻,武泽苍真正感受到了来自京城的、冰冷而真实的威胁。
张文远观察着他的神色变化,知道话语已然奏效,终于打出了最后一张牌,语气变得无比恳切,甚至带上了几分悲情:“王爷,说到底,您与二殿下是血脉至亲的兄弟啊。如今国事艰难,大皇子暴虐失人心,三皇子癫狂不堪付,六皇子又太过年幼,皇室振兴的重任,江山社稷的未来,就在您与二殿下的肩上了啊!”
他声音低沉,充满感染力:“不瞒王爷,二殿下常忧心国事至夜不能寐。他曾对下官言道,‘若四弟在此,必能懂我的苦心与艰难。我们兄弟联手,何愁国事不兴?’先帝创业艰难,我们这些做子孙的,总不能看着祖宗基业,毁于一旦吧?”
好一顶沉重无比的大帽子!
武泽苍几乎要在心里为二皇兄这番精妙绝伦的表演喝彩了。
先是许以重利(画饼),再是危言耸听进行威逼,最后打出亲情牌和家国大义进行道德绑架,一套组合拳下来,层层递进,丝丝入扣。
若坐在这里的还是原来那个懦弱单纯、缺乏政治经验的四皇子,恐怕早已被唬得六神无主,感激涕零地纳头便拜,从此沦为二皇子麾下的马前卒。
武泽苍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挤出感动、惶恐、犹豫、挣扎交织的复杂表情,完美演绎了一个被巨大馅饼和巨大威胁同时砸中、心乱如麻的藩王形象。
他沉默良久,才显得十分艰难地开口: “二皇兄……二皇兄如此看重,如此厚爱,本王……本王实在惶恐,不胜感激。” 他话语吞吐,显得心绪不宁:“只是……只是此事关系实在重大,涉及本王封地前程,更关乎朝廷格局。能否……能否容本王斟酌思量几日?毕竟和州虽小,亦是一方百姓托付,本王……不得不慎之又慎。”
张文远眼中飞速闪过一丝得意与轻蔑,果然是个没见过大风大浪的边地藩王,轻易便被拿捏住了。
他很快又换上无比理解和体谅的表情:“应当的,应当的。王爷所言极是,如此关乎重大的决策,自然要慎重考虑,细细权衡。下官奉命而来,岂敢催促王爷?下官便在和州驿馆盘桓两日,静候王爷佳音。”
又寒暄客套了几句,武泽苍亲自将张文远送出偏厅,吩咐王府长史好生安排其住宿,务必招待周到。
待张文远的身影消失在府门之外,武泽苍脸上所有伪装出的情绪瞬间褪去,变得冰冷而沉肃。
他立刻沉声道:“来人!速召李慕、林惊羽至书房议事!让小福子也过来!”
“是!”身旁侍从感受到王爷语气中的凝重,不敢怠慢,飞奔传令。
书房内,炉火静静燃烧,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寒意。
武泽苍将二皇子的信递给李慕等人传阅。
“好个二皇兄,手段真是高明至极。”武泽苍的声音冷得像冰,“软硬兼施,恩威并济,先画大饼,再亮獠牙,最后用血脉亲情和江山社稷压下来。一套连消带打,难怪能在朝中经营起那般庞大的势力,将我那位大哥压得喘不过气。”
李慕仔细看完信,眉头紧锁:“主公,二皇子许下的承诺看似丰厚诱人,实则尽是空中楼阁,口惠而实不至。滁州、全州如今皆由朝廷直派刺史治理,并非他的封地,他有何权力说划拨就划拨?将来即便他得势,为了制衡主公,也未必肯真的兑现。至于银两粮草,如今朝廷府库空虚,连北方边军的饷银都时常拖欠,哪来的额外钱粮拨付给我和州?皆是空言!”
林惊羽冷哼一声,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他更是在威胁我们。那个张文远口中所谓的朝中‘非议’,恐怕十有八九就是二皇子自己派人散布甚至煽动起来的。目的就是给主公施加压力,迫使主公就范。此乃惯用伎俩!”
正说着,小福子匆匆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紧张,递上一份小小的、卷得极细的纸卷:“王爷,夜枭刚用鹞鸽传来的急报,是关于这位礼部郎中张文远的。”
武泽苍接过纸卷,迅速展开,目光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
越是看去,他的脸色就越是阴沉,眼神也越是冰冷。
密报上详细记载了这位“张郎中”的真实底细:明面上是礼部五品官,实则是二皇子麾下最核心的心腹之一,专门为二皇子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阴私勾当,是二皇子势力中一把锋利而隐蔽的毒刃。
上月震惊江南的漕粮亏空案,关键证人就在押解入京前夜离奇“失足落水”而亡,便是这张文远带人做下的;前御史大夫王大人因屡次上书弹劾二皇子结党营私,突然暴毙家中,京兆尹查了半天以“急症”结案,背后也查到了张文远及其手下活动的痕迹。
此人心狠手辣,笑里藏刀,是二皇子手下最得力的“清道夫”之一。
更让人心惊肉跳的是,密报最后提及,根据沿途眼线观察,张文远此行明面上只带了两位随从,实则另有二十余名高手,化装成商队、流民,早已分批潜入和州境内,如今分散州城内外各处。
其目的,不言而喻——若武泽苍不肯就范,答应二皇子的条件,那么这位安定王恐怕很快就要“忧劳成疾”甚或“意外暴毙”了!
“好,好一个二皇兄!好一个兄弟情深!”武泽苍怒极反笑,手指猛地攥紧,将那纸密报捏成一团,“先是糖衣炮弹,再是刀剑相逼。这就是他所谓的兄弟同心?他不止要我的态度,恐怕还想要我的命!”
书房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李慕、林惊羽、小福子三人脸色都变得无比凝重。
二皇子这一手,极其毒辣,几乎将武泽苍逼到了绝境:若答应,便是与虎谋皮,不仅自身沦为傀儡,更可能将和州来之不易的成果拱手送入虎口,将来兔死狗烹;若不答应,恐怕立刻就要面对顶尖刺客无休无止的暗杀风险,防不胜防,和州上下必将陷入一片腥风血雨之中。
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武泽苍负手而立,凝视着窗外渐沉的夕阳,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书房内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良久,武泽苍缓缓转过身,脸上的怒容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冷静和深沉的决断。目光如淬火的寒铁,锐利而坚定。
“他想要一个答复。”武泽苍的声音平稳得出奇,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那么,我们就好好给他一个答复。”
“一个……让他终身难忘的答复。”
一个清晰而大胆的计划,开始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迅速成形,细节逐渐勾勒完善。这场来自京城的逼迫,反而彻底激起了他心中那股从不服输的悍勇与智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