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王府议事厅内,十二盏青铜蟠枝灯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武泽苍端坐于主位之上,面容沉静如水,听着下首林惊羽详细汇报边境遭遇以及关于“红娘子”及其残部的情况。摇曳的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映出一片深思之色。
林惊羽身姿挺拔如松,声音清晰沉稳:“……末将率巡边小队在落雁峡以西三十里处遭遇青煞门追兵时,正值红娘子部众陷入重围。观其战阵布置,虽显仓促却颇有章法,以圆阵固守,弩手居中以弓弩御敌,刀盾手在外抵御。红娘子本人使一杆红缨长枪,武功路数刚猛凌厉,应是北地岳家枪一脉,其间夹杂些许江湖变招,实战效用颇佳。”
他微微停顿,继续客观陈述:“战后末将与其交谈得知,其所率部众原为河北三州义军‘赤焰营’,因反抗当地官府横征暴敛而起事,后遭官兵与青煞门联合围剿,辗转流落至我和州边境。部众现存约八十三人,其中伤者二十六人,皆已做初步救治。观其言行纪律,并非寻常乌合之众,行军扎营皆有法度,对百姓秋毫无犯。红娘子本人言谈举止颇有气度,并非愚鲁莽撞之辈,在北地流民和部分江湖人中,确有‘侠义’之名。”
武泽苍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紫檀木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厅内一时寂静,唯有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左侧首位的李慕抚着花白长须,眉头微蹙:“王爷,此事需慎重。收留义军,虽出于仁义,然恐授人以柄。朝廷若知我王府收容对抗官府的‘逆匪’,必会大做文章。届时周琛周大人刚压下去的猜忌,恐怕又会复起。且近年来朝廷对各地藩王本就多有忌惮,此举恐落人口实。”
右侧的张世安随即点头附和:“李大人所言甚是。下官补充一点,江湖人士,大多桀骜难驯,快意恩仇,虽一时落魄来投,其心难测。若安置不当,恐成祸患。昔日北靖王收留流亡剑客,反遭其害的教训,犹在眼前。”
武泽苍目光扫过二位谋臣,知他们所言皆是从政治风险和稳定角度出发,十分必要。但他看得更远——如今和州外有朝廷猜忌、强邻环伺,内有江湖风波不断涌入,局势之复杂,已非简单拒之门外所能应对。
这些江湖人士和溃散的义军,就像一把双刃剑,用不好会伤了自己,但若运用得当,或许能成为一股意想不到的力量。尤其是这个“红娘子”,能让一向严谨的林惊羽给出“有胆有识”、“并非乌合之众”的评价,绝非寻常女子。其部众能与青煞门周旋多月,想必也有一定的战斗力。
更深处思量,近年来青煞门在北方势力扩张极快,行事越发嚣张,与朝廷某些官员往来密切,其背后所图恐怕不小。收留红娘子部,或可从中获取更多关于青煞门的情报,未雨绸缪。
良久,武泽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有力:“收留他们。”
李慕和张世安面露讶色,正要劝谏,武泽苍抬手制止了他们。
“收留,但不是无条件收留。”武泽苍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第一,所有入我和州境内寻求庇护的江湖人士、流亡义军,必须首先登记造册,详细写明来历、师承(若有)、所犯何事(若是被追杀)。由‘夜枭’负责核查身份,作奸犯科、穷凶极恶者,一律拒之门外,或直接擒拿法办!此条为铁律,绝无通融。”
他站起身,踱步至厅堂中央,继续道:“第二,所有被收留者,必须严格遵守和州律法,若有作奸犯科、滋扰百姓之举,严惩不贷!情节严重者,立斩不赦!王府将颁布《收留人员行为禁令》,明确界限。”
“第三,”武泽苍伸出三根手指,“废除原有建制。愿意留下的,打散编入‘垦荒团’或‘筑路队’,参与劳作,自食其力,受官府管辖,按月发放钱粮。有特殊技艺者,如医术、工匠、驯马、铁匠等,经考核后可另行安排,量才施用。”
“第四,”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分,“从中遴选身家清白、品行尚可、年轻力壮者,经严格审查和训练后,可补充入‘安国军’或组建专门的‘江湖巡缉队’,负责协助维持治安,对付那些不服管束的江湖败类。以江湖人治江湖人,或可收奇效。”
武泽苍停顿片刻,目光转向林惊羽:“至于红娘子及其核心部众……惊羽,由你亲自负责与他们谈。他们可以保留一定的独立性,编为独立的‘别营’,但仍需接受安国军的统一号令和军纪约束。驻地划在城西旧营区,一应粮草器械,按制拨付,但需用剿匪或劳务之功来换取。”
他的语气转为严肃:“明确告诉他们,在和州,想要活下去,活得有尊严,就要守我和州的规矩,出我和州的力。王府可提供庇护,但不容贰心。若有不轨之心,勿谓言之不预。”
这一番安排,既展现了收留的诚意,又套上了严格的约束枷锁,既利用了这些人的力量,又将其纳入管理体系,不可谓不高明。李慕和张世安闻言,思索片刻,都缓缓点头,表示赞同。王爷思虑周详,并非一味仁慈,而是恩威并施,最大程度地化解了潜在风险。
“末将领命!”林惊羽抱拳躬身,声音铿锵有力。
“去吧,”武泽苍挥了挥手,“记住,原则不容妥协,但方式可灵活处置。观那红娘子言行,若确为侠义之辈,当以诚相待,王府不负忠义之士。”
林惊羽退出议事厅时,外面已是星斗满天。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大步向着临时安置红娘子部众的西苑走去。
西苑偏厅内,红娘子正仔细为一名重伤的部下换药。烛光下,她原本英气逼人的面容带着几分疲惫,但眼神依然明亮坚定。听到门外侍卫通报林将军到来,她轻轻为伤员盖好薄被,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红衣,起身相迎。
林惊羽直接说明了来意,将武泽苍的决定和条件原原本本道来,没有任何修饰或遮掩。
红娘子听完,沉默了很久。厅内只有烛火摇曳的影子在墙上舞蹈。
武泽苍的条件不可谓不苛刻,几乎完全剥夺了他们的自主权,要打散消化他们。但另一方面,又确实给了他们一条活路,一条可以正大光明活下去、甚至有机会报仇雪恨的路。比起被青煞门追杀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已是最好的选择。
她脑海中闪过这两个月来的逃亡经历——日夜兼程的奔波,战友一个个倒下,缺医少药的困境,还有那些在青煞门刀下惨死的百姓……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林将军,”红娘子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等若接受整编,王府真能保我部下安全?青煞门势力庞大,恐不会善罢甘休。”
林惊羽目光坦荡地看着她:“王爷既允诺庇护,便绝不会半途而废。青煞门虽势大,但和州不是他们能为所欲为的地方。不过,”他话锋一转,“王府也不会无条件永远庇护。正如王爷所言,想要活得有尊严,需出自己和州的力。你们的价值,决定你们在和州的地位。”
红娘子又沉默了。她环视四周,看到门外那些虽然疲惫却仍保持着警惕的部下,看到那些伤员渴望生存的眼神。她想起一路而来所见和州的井然有序与勃勃生机,与外面乱世形成鲜明对比。
最终,她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林惊羽:“红娘子代麾下弟兄,谢王爷活命之恩!王爷的条件,我们接受!从今日起,我等愿遵守和州律法,听从王爷号令!”
她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门外的部众见状,虽不明所以,也纷纷跟随跪下。
林惊羽上前一步,虚扶起红娘子:“既然如此,请红娘子即刻清点人数,造册登记。明日一早,我会派人来接重伤员至军中医馆治疗。其余人员,三日内完成整编分配。”
他顿了顿,语气稍缓:“王爷让我转告:王府不负忠义之士。望好自为之。”
红娘子重重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接下来的日子,和州这台精密运转的机器开始尝试消化这些外来不安定因素。在“夜枭”的严密监控下,登记造册工作迅速展开。八成以上的义军残部选择了留下,被分批编入各个垦荒团和筑路队。其中有十余人因擅长医术、铁匠或驯马等技艺,被特别选拔出来另行安排。
红娘子的“别营”被正式设立,驻地设在城西旧营区。营区虽然简陋,但整洁有序,粮草器械也按约定拨付。林惊羽从亲卫中抽调了两名老练的队正担任副手,明为辅助,实为监督和联络。
别营成立第三天,就接到了第一个任务——清剿西郊一伙冒充流民、打家劫舍的匪徒。红娘子亲自带队,不到一日便凯旋而归,不仅擒获匪首,还救出了被掳的百姓。
捷报传回王府,武泽苍微微一笑,对身旁的李慕道:“看来,这颗石子已开始激起涟漪了。”
李慕抚须点头:“王爷深谋远虑,老臣佩服。不过,以江湖人治江湖人之策,仍需谨慎观察。”
“自然,”武泽苍目光深远,“种子已播下,且看它能长出什么吧。”
与此同时,在城西别营内,红娘子正站在点将台上,看着台下操练的部众。夕阳为她挺拔的身姿镀上了一层金边。
“首领,我们真的就这么归顺安定王府了吗?”身边一位心腹低声问道,语气中有些不甘。
红娘子目光扫过营区内飘扬的“武”字大旗,缓缓道:“兄弟,记住,我们不是归顺,是选择了一条更能实现我们初衷的道路。在这里,我们不仅能活下去,还能真正保护该保护的人。”
她握紧手中的红缨长枪,声音坚定:“而且,我相信,这里只是我们重生的起点。终有一日,我们会让那些背叛正义、残害百姓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台下,新组建的“江湖巡缉队”正在演练合击战术,其中既有原义军人员,也有安国军老兵。不同的着装,不同的背景,却在共同的号令下逐渐融合。
和州的天空下,新的力量正在孕育,新的故事正在书写。安定王府的这一决策,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扩散,将引发一系列深远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