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福子那些零碎市井消息的汇总尚在整理,二皇子武泽宽承诺的“代为周旋”尚未见到任何实质性的钱粮工匠,反倒是他派出的“眼睛”,已经悄无声息地抵达了和州。
来者是一支规模不小的商队,约莫二十来人,十几辆大车,装满了南方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物,打着“隆昌号”的旗号。领头的是一位姓钱的掌柜,约莫四十岁年纪,面皮白净,未语先笑,一双眼睛透着商贾特有的精明,却又比寻常商人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从容气度。
商队甫一入城,并未急着售卖货物,而是先包下了城内最好(其实也颇为简陋)的“悦来客栈”的一个独立院落,出手颇为阔绰。钱掌柜随后便递上了名帖和礼单,请求拜会安定王爷,言称久仰王爷仁德,特来拜会,并希望能在此地开设分号,互通有无。
名帖是烫金的,礼单上的礼物也相当不俗,皆是南方精巧之物,在这北地边城显得格外扎眼。更重要的是,名帖的落款处,有一个极不易察觉的、与二皇子来信上火漆印记相似的兰花暗纹。
武泽苍接到通报时,正在和李慕、云姑商议春耕的最后安排。他看了一眼那名帖,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来得可真快。”他将名帖递给李慕,“看看,咱们的二皇兄,这是有多‘关心’咱们和州。”
李慕接过一看,神色微凝:“隆昌号……属下略有耳闻,是京城颇有实力的一家商号,据说与几位皇亲贵胄都有往来。这位钱掌柜,恐怕不是单纯的商人。”
云姑有些担忧:“殿下,他们这是明目张胆来打探了吧?我们该如何应对?”
武泽苍沉吟片刻,反而笑了:“既然人家打着经商的旗号,带着厚礼而来,我们自然要以礼相待。拒之门外,反而显得我们心虚,有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让他进来,本王倒要看看,这位钱掌柜想‘互通’些什么‘有无’。”
很快,钱掌柜被引进了王府客厅。他进门便行大礼,姿态放得极低,言语间对武泽苍极尽奉承,什么“王爷英明”、“治下有方”、“百姓安居乐业”,仿佛看到的不是北地贫瘠小城,而是人间天堂。
武泽苍一身半旧常服,坐在主位上,受了他的礼,态度温和却带着几分疏离和恰到好处的、符合他“落魄藩王”身份的些许疲惫与漠然。
“钱掌柜不必多礼。本王这和州地僻民贫,比不得京城繁华,倒是难为你们这些大商号肯来。”武泽苍语气平淡,甚至故意带上一丝自嘲。
钱掌柜连忙笑道:“王爷过谦了。小人一路行来,见和州城内秩序井然,百姓面色红润,集市虽不宏大却也热闹,可见王爷治理之功。我隆昌号行走四方,正需与您这般贤王合作,方能互利共赢啊。”
双方寒暄片刻,钱掌柜呈上礼单,武泽苍让云姑收了,依礼回赠了一些本地的皮毛特产,价值远不及对方所送,显得颇为“寒酸”。
接着,钱掌柜便切入正题,询问起在和州开设分号的事宜,并旁敲侧击地问起本地的物产、商业环境、赋税情况等等。
武泽苍的回答滴水不漏,充分展现了一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平庸藩王形象: “物产?唉,无非是些粗粮、山货、皮毛,值不了几个钱。” “商业?就那么个小集市,百姓勉强以物易物,没什么大买卖。” “赋税?都是按朝廷旧例,本王岂敢擅专?能收齐已是万幸,哪还敢多加?” 他甚至叹了口气:“钱掌柜若是想在此地做大买卖,怕是找错地方了。本王这王府用度,尚且时常捉襟见肘呢。”这话半真半假,王府用度确实节俭,但远没到捉襟见肘的地步。
钱掌柜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微微闪烁,显然并不完全相信。他又试探着问:“听闻王爷麾下颇有能人,改良了农具,使得耕种效率大增?不知可否引荐一二?若是能量产,我隆昌号或可代为销售,也是一桩美事。”
武泽苍心中冷笑,果然来了。他摆摆手,一脸“别提了”的表情:“不过是底下有个老匠人,胡乱鼓捣出些东西,比旧式农具稍好用些罢了,粗糙得很,难登大雅之堂。而且那老匠人脾气古怪,前些日子染了风寒,一直卧床不起,怕是见不了客。” 他直接断了对方想见鲁师傅的念头。
“哦?竟如此不巧。”钱掌柜面露惋惜,又转而问道,“还听闻去岁冬日,此地有疫,幸得一位神医出手,方才化解?不知是何方高人?我家东主向来敬重杏林圣手,若能请得……”
“你说薛先生啊?”武泽苍叹了口气,表情更加“无奈”,“那是一位游方郎中,恰巧路过,心善出手相助。疫情一控制住,人家就云游去了,说是要去南方寻什么草药,如今也不知身在何方了。唉,这等高人,岂是我这和州小地能留住的?”
他将鲁师傅和薛先生的出现都归结为“偶然”和“暂时”,彻底撇清了这两人与和州长期、稳固的联系。
钱掌柜问了一圈,得到的全是“贫瘠”、“落后”、“人才流失”的负面信息,仿佛和州除了王爷本人还有点“仁德”之名外,一无是处。他脸上的笑容虽然依旧,但眼底的探究之色却淡了几分。
武泽苍见状,心中稍定,但知道对方不会轻易放弃。他话锋一转,开始诉苦,反向对方提出要求:“钱掌柜,你既是京城大商号的掌柜,见识广博,人脉通达。你看本王这和州,要什么没什么,百姓困苦。不知贵号能否帮忙筹措些良种、铁器,或是介绍些可靠的工匠来?价钱方面好商量,只是本王这里确实……唉,囊中羞涩啊。”
他这番操作,完美演绎了一个既无能力又无财力,还总想占点小便宜的穷藩王形象。
钱掌柜自然是打着哈哈,嘴上说着“一定尽力”、“回去便向东主禀明”,实则全是空头支票。
接见结束后,武泽苍吩咐云姑:“安排一下,让这位钱掌柜在城里‘好好’转转,‘深入’了解我和州的风土人情。”
云姑心领神会。
接下来的几天,钱掌柜和他的几个“账房”、“伙计”果然开始在城内活动。而他们看到的一切,都是武泽苍和李慕精心安排好的“剧本”。
他们看到的集市,虽然人流尚可,但交易的多是低价值的农产品和粗糙手工制品,偶尔有卖皮毛的,品相也一般。 他们看到的百姓,衣着朴素,面带菜色(特意找了些贫苦老人和农户在街上走动)。 他们想去矿区“谈笔生意”,被“恰好”轮值的、一脸凶悍的赵铁鹰以“矿区重地,闲人免进”为由拦了下来,态度强硬,毫不通融。 他们想去看看农田,被引路的小吏带到了土地相对贫瘠、庄稼长势一般的区域。 他们甚至“偶遇”了几位被特意交代过的老农,老农们按照吩咐,大吐苦水,说什么赋税重、日子难熬,全靠王爷心善偶尔减免杂役才能勉强糊口。 他们入住悦来客栈,听到的也是伙计们“无意中”透露的王府用度如何节俭、王爷如何为了节省开支甚至减少了护卫等消息。
当然,武泽苍也知道完全滴水不漏反而可疑。他也让对方看到了一些“亮点”:比如街道确实比一般小城干净,没有流民乞丐(都被妥善安置了),治安良好,夜间有巡逻队(但装备看起来陈旧)。这些都被归结于“王爷仁厚,管理严格”,但并不过分出格。
几天下来,钱掌柜一行人收集到的信息,拼凑出的就是一个:安定王武泽苍,人是个好人,也挺尽心尽力,但能力和资源有限。和州在他的治理下,勉强维持着一种低水平的、缺乏活力的稳定,远非京城传闻中那般有什么“奇迹”。所谓的农具改良、防治瘟疫,恐怕都是下面人为了讨好王爷而夸大其词,或是昙花一现的偶然事件。
这一日,钱掌柜再次求见武泽苍,言辞更加客气,但明显少了最初的热切,提出了辞行,说要去北边边境看看皮毛生意。
武泽苍自然挽留一番,最后又“厚着脸皮”提了一次希望隆昌号帮忙筹措物资的事。钱掌柜依旧是满口答应,毫无诚意。
送走钱掌柜一行后,武泽苍站在城楼上,看着那支商队缓缓驶出城门,消失在尘土中。
李慕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殿下,他们走了。”
“嗯,”武泽苍点点头,“戏演完了,看客也走了。你觉得,他们信了几分?”
李慕沉吟道:“属下观察,那钱掌柜初期确有多方探查之意,但这几日所见所闻,皆是我等想让他看到的。即便他心中仍有疑虑,但回去之后,向二皇子禀报时,也必然多是‘和州贫瘠,四殿下勉力维持,并无大碍’之语。至少,短期内,应能打消二皇子的大部分忌惮。”
武泽苍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藏拙示弱,终非长久之计。但眼下,我们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他需要时间和州变得更加强大,需要时间积累更多的力量。
小福子这时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殿下,打听清楚了!他们商队里那个黑脸的伙计,昨天下午偷偷溜达到城西工匠坊附近去了,被咱们的人‘无意中’拦下来,说那边是军械修理处,闲人勿近,给吓回去了。还有个账房,想套茶馆伙计的话,问薛先生和鲁师傅到底多大年纪,长什么样,被伙计按您吩咐的,用‘记不清了’、‘好像是老头子’给糊弄过去了。”
武泽苍闻言,冷笑一声:“果然贼心不死。也罢,总算应付过去了。”
他知道,二皇子的试探绝不会只有这一次。这次来的只是商业探子,下次或许就是更隐蔽的手段。和州的发展就像怀揣巨宝行走于闹市,迟早会引起更多贪婪的目光。
这次成功的应对,给他争取到了一些宝贵的时间,但也让他更加迫切地意识到,小福子那初步的情报网络远远不够。他需要更专业、更主动、更具渗透力的信息收集和分析能力。
“小福子。” “奴才在!” “从今天起,你留意一下,城里或者来投奔的人里,有没有那种特别细心、记性好、嘴巴严,而且擅长和人打交道的人。不一定非要识文断字,但要机灵可靠。” “殿下您是要……” “咱们的‘耳朵’和‘眼睛’,不能只有你一双。”武泽苍目光看向远方,语气坚定,“得多找几个,还得让他们知道,该听什么,该看什么,该怎么把听到看到的,变成有用的东西。”
小福子眼睛一亮,顿时明白了武泽苍的意思:“奴才明白了!奴才这就去物色!”
二皇子的试探,如同一剂催化剂,反而加速了武泽苍构建自己情报系统的决心。一场无声的较量,已经在和州这片土地上悄然展开。而这一次,武泽苍决定,不能再仅仅满足于被动地防守和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