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里黑得透底,月光被树冠剪得七零八落,只漏下几点碎银。郭襄追着那抹青影,脚下的石子硌得脚掌生疼,枯枝还勾破了裙摆。她内力本就浅,轻功更是寻常,没跑多久就喘得厉害,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淌,沾湿了衣襟。眼看前方的身影要融进黑暗里,她急得声音都发颤:“大侠!等等……我实在……跑不动了!”
前方的脚步倏然停住。那人转过身,风帽阴影里的眼扫过她扶着树干、弯腰喘气的模样,沉默了片刻,声音哑得像裹了霜:“山里夜里有瘴气,还有豺狼,你一个姑娘家,回去。”
“我不回!”郭襄猛地直起身,抹掉脸上的汗,眼里亮得倔强,“我跟着你,不是胡闹——我知道你要白猿配药救人,那些偷白猿的人,定是不想你救成!我想帮你,哪怕只是递个东西!”她心思灵透,早从“配药救老友”的话里,猜出了几分紧迫。
斗篷客没说话,就那么立在树影里,周身的黑暗仿佛都黏在他身上。郭襄以为他要拒绝,正想再劝,却听见他低低“嗯”了一声:“跟紧。别掉队,也别乱碰东西。真遇危险,我顾不上你。”
郭襄大喜过望,连忙跟上,跟他隔了三步远。有他在前,盘根错节的老藤会被他随手拨开,湿滑的苔藓地他踩得稳,连夜里最扰人的蚊虫都似绕着他走。他步伐不快,却像脚不沾地似的,总能避开暗处的坑洼,郭襄拼尽全力才勉强跟上,心里对他的敬佩又沉了几分——这哪里是江湖传言的“亦正亦邪”,分明是个心细的人。
神雕在头顶盘旋,偶尔发出一声短促的雕鸣,像在引路。约莫走了一个时辰,前方忽然露出片藤萝,藤蔓长得密不透风,若非神雕俯冲下来啄了啄藤叶,绝看不出后面藏着个山洞。
斗篷客在洞口站定,侧耳听了听,洞里隐约有说话声。他从怀里摸出个玉瓶,倒出点无色无味的粉末,指尖一弹,粉末像细烟似的飘进洞。片刻后,洞里传来“咚”“咚”两声闷响,再没了动静。
“这是……迷药?”郭襄凑过来,眼睛睁得圆。
“对付偷兽的贼,不必讲江湖规矩。”他语气平淡,伸手掀开藤萝,率先走了进去。
洞内比想象中宽敞,墙上挂着三盏油灯,光昏昏的,照得地上的影子晃来晃去。三个穿短褂的汉子瘫在地上,短褂上绣着青蛇纹——是滇南五毒的记号,个个嘴角流着涎,早没了意识。角落的铁笼里,一对通犀白猿缩在一块儿,通体雪白的毛沾了点灰,碧蓝的眼珠怯生生地盯着来人,见了神雕,才敢轻轻“呜”一声。
斗篷客没看那三个贼,径直走到铁笼前。他伸出手,掌心贴着儿臂粗的铁栏,指节微微用力。只听“嘎吱——”一声,铁栏竟被他硬生生掰弯,弯出个能容白猿进出的缺口,铁屑簌簌往下掉。
白猿立刻钻了出来,凑到他脚边,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裤腿,还抬起前爪作揖。郭襄看得咋舌——这得多大的内力,才能把铁栏掰弯?
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里面是蜜饯和干果,倒在手心。白猿欢喜地抢着吃,他这才转过身,目光扫过地上的贼,声音沉了:“滇南五毒的人。看来有人不想我拿到白猿,更不想我配成那味药。”
“是……是跟你要救的人有关?”郭襄忍不住问,声音放得轻。
斗篷客的背影忽然僵了僵,肩头的斗篷似乎都沉了些。他缓缓转过身,风帽下的视线像冰锥似的扫过来,郭襄被那眼神看得心口一寒,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可那凌厉没持续多久,就散了,只剩化不开的疲惫,像蒙了层灰的旧剑。他望向洞外的黑暗,声音低得像自语:“十六年前……我也在这样的夜里,等过一味药。”
郭襄心口像被什么揪了下,不敢再问。她看着他的背影,孤得像崖边的树,忽然明白,这人心里藏着的事,比“救老友”重得多。
就在这时,地上一个贼忽然哼了一声,悠悠转醒。他睁眼看见斗篷客,吓得魂都飞了,连滚带爬地磕头:“大侠饶命!是裘姑奶奶让我们来的!她说……她说绝不能让你拿到白猿,绝不能让你配成绝情丹!”
“绝情丹”三个字像惊雷,炸得郭襄脑子嗡嗡响——她听母亲提过,绝情谷的绝情丹能解天下奇毒,当年杨过哥哥就是中了情花毒,寻的就是这药!
斗篷客周身的气息瞬间冷了下来,油灯的光都似晃了晃。他走到那贼面前,声音低沉得可怕:“裘千尺?她还没死在绝情谷底?”
“没……没死!”那贼吓得牙打颤,“裘姑奶奶在谷底养了毒蜂,还收了我们这些手下,她说……说要找你报仇,说你害了她女儿,害她成了废人!”
斗篷客沉默了很久,忽然低低笑了一声,笑声里满是苍凉,还有点讥诮。他没再问,对郭襄道:“走了。”
出了山洞,天已泛白,东方的山尖染了点粉。回到万兽山庄,史家兄弟正急得转圈,见他们带着白猿回来,连忙道谢,还捧出金银要送。斗篷客只收下白猿,别的一概不要,转身就去收拾药囊——里面有捣药的玉杵,还有几个空瓷瓶,显然是早准备好的。
郭襄看着他蹲在院子里,仔细检查白猿的毛发,指尖轻轻拂过白猿的耳朵,动作竟有些温柔。她忽然想起,再过三天就是自己十六岁生辰。
她鼓起勇气走过去,从怀里摸出三枚金针——是母亲给她绣花用的,针尾还缀着小小的银铃,递到他面前:“大侠,我有个请求。再过三天是我生日,我用这三枚金针,跟你换三个承诺,就当是你给我的生日礼物,好不好?”
斗篷客停下动作,风帽微微抬起,似乎有些讶异。史家兄弟在一旁听得愣了——这姑娘也太大胆了,竟跟神雕大侠提这样的要求。
郭襄不等他拒绝,飞快地说:“第一个承诺,我想看看你的样子。第二个,生日那天你能不能来见我,跟我说句‘生日快乐’。第三个……我还没想好,等想好了再跟你要。”她说完,眨着眼睛,带着点少女的狡黠,又有点紧张,手都攥紧了。
斗篷客看着她掌心的金针,针尾的银铃在晨光里闪着亮。他想起十六年前,桃花岛上,也有个姑娘拿着桃花,跟他说“过儿,我教你练剑”。那时候的阳光,也像现在这样暖。
他伸出手——那是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心有厚厚的茧,指节上还有几道浅疤,是当年练剑留下的。他指尖轻轻拈起金针,动作慢得像怕碰碎了什么,哑着嗓子说:“好。”
郭襄欢喜得差点跳起来,银铃都跟着响了。
他却已转过身,把金针小心收进怀里,声音又恢复了低沉:“我要去绝情谷,此地不安全。你们尽快回襄阳,别再跟着我。”
说完,他抱起白猿,神雕落在他肩头。朝阳刚爬上山头,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黑剑斜挎在背后,每一步都踩得稳,却透着股甩不开的孤劲。
郭襄站在原地,望着他远去的方向,心里又激动又忐忑。她知道,这三枚金针不仅是承诺,更像一把钥匙——能打开这位神秘大侠的过往,能解开绝情谷的谜团。只是她没说,她更希望的是,他能拿到绝情丹,救回他想救的人。
山风卷着晨光吹过来,带着点暖意,却也透着股未知的凉意。绝情谷里的裘千尺,谷底的秘密,还有他藏在风帽下的脸……这一切,都像蒙在雾里,等着她去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