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在通往靠山村的土路上缓缓行驶,远处,黑金化肥厂那高耸的烟囱,已经遥遥在望。
发动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惊动了聚集在肥厂大门口的人群。
几十个村民堵在黑漆漆的铁门前,将门口围得水泄不通。人群中央,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男人正手舞足蹈,对着厂里一个满头大汗的中年干部大声嚷嚷。
“王富贵,你别跟我打马虎眼!今天李浩轩不回来,这事就没完!”
“李二狗,你讲点道理!厂子生产的每个环节都符合标准,怎么可能污染水源?”王富贵急得脸红脖子粗。
“我呸!”李二狗一口浓痰吐在地上,“标准?你们的标准就是把咱们靠山村的祖坟都熏黑了,把我们地里的庄稼都烧死了!大伙说,是不是!”
“是!”他身后的几个村民立刻跟着起哄。
“赔钱!关厂!”
“必须给个说法!”
解放卡车在这片嘈杂中停稳。
车门打开,李浩轩从副驾驶的位置跳了下来。孙建军和陈师傅也紧跟着下了车。
半个月的风尘仆仆,让李浩轩的脸颊清瘦了一些,眼神依然有神。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目光扫过门口混乱的场面。
“厂长!您可回来了!”王富贵看见李浩轩,瞬间找到了主心骨,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
人群的吵嚷声短暂地停了一下,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李浩轩身上。
李二狗上下打量着他,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哟,李大厂长发财回来了?怎么样,南方的钱好赚吧?家里的烂摊子可都等着你收拾呢!”
李浩轩没有理会他的挑衅,他转向王富贵,声音不高,却很清晰:“富贵叔,怎么回事?”
王富贵擦了一把汗,指着李二狗,压低声音快速说道:“厂长,三天前,李二狗突然带着人来闹,说咱们厂排的烟和水有毒,把他家的菜地弄死了。我带人去看了,他地里那几分菜确实黄了叶子。可咱们的排污都是处理过的,我解释不通,他们就天天来堵门。”
李浩轩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清楚了。
他迈步向前,直接走向人群。孙建军和陈师傅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神情戒备。
村民们下意识地让开一条路。
李浩轩站定在李二狗面前,个子比他高出半个头。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李二狗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梗着脖子喊道:“看什么看!你那黑心工厂害得我们颗粒无收,今天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对!给交代!”
“不给交代就砸了你的厂!”
后面的鼓噪声又大了起来。
“交代?”李浩轩终于开口,语气平淡,“你要什么交代?”
“第一,赔偿我们所有人的损失,一家不能少于二百块!第二,立刻关停你的黑金厂,滚出靠山村!”李二狗狮子大开口。
王富贵在一旁气得发抖:“李二狗你这是敲诈!”
“我敲诈?你问问大伙,谁家的地没受影响?谁家的孩子闻了你这黑烟不咳嗽?”李二狗振臂一呼。
几个村民立马跟着咳嗽起来,演得惟妙惟肖。
李浩轩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他对王富贵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
“二百块,关厂。”李浩轩重复了一遍,然后问道,“证据呢?”
“证据?”李二狗指着自己身后,“大伙就是证据!我地里的死菜就是证据!”
“好。”李浩轩点头,“口说无凭。你的地在哪儿,带我过去看看。如果真是工厂的问题,我李浩轩绝不推卸责任。该赔多少,我赔多少。”
他这番话说得干脆利落,反倒让李二狗愣了一下。他本以为李浩轩会暴跳如雷,或者百般抵赖,没想到对方竟然答应得这么爽快。
“看就看!你可别想耍花样!”李二狗色厉内荏地叫道。
“走。”李浩轩吐出一个字。
他转身,带头朝村里的方向走去。李二狗和一群村民犹豫了一下,也立刻跟了上去。王富贵、孙建军几人快步跟上,心里都捏着一把汗。
“厂长,这李二狗是有备而来,你别中了他的圈套。”王富贵小声提醒。
李浩轩目视前方,脚步不停:“没事。”
孙建军凑到他耳边:“厂长,要不要我去把村长喊来?”
“不用。”李浩轩摆了摆手,“小事。”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穿过村子,来到村东头的一片菜地。
李二狗家的地就在路边,地里的白菜叶子大片发黄,边缘焦枯,确实一副要死的样子。周围几块地里的庄稼,也有类似的情况,只是没他家这么严重。
李二狗蹲下身,揪起一片烂菜叶,举到李浩轩面前,声泪俱下:“李厂长,你看看!你看看!这都是你那厂子造的孽啊!我这批白菜马上就能卖钱了,现在全完了!我一家老小指着它吃饭啊!”
他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抹眼睛,肩膀一抽一抽的。
几个跟着来的村民也开始诉苦。
“是啊,我家的茄子秧也蔫了。”
“这黑烟太呛人了,晚上窗户都不敢开。”
王富贵看着这些蔫坏的菜叶,也犯了难,他不懂农活,看不出个所以然。他焦急地看向李浩轩,却发现李浩轩的脸上,没有半分焦急。
李浩轩只是蹲下身,捻起一点地上的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掰开一颗白菜的根部仔细查看。
王富贵紧张地问:“厂长,怎么办?这……”
李浩轩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对王富贵低声说了一句:“让他演。”
他说完,走到地头的水渠边,看了看里面的水,又抬头看了看远处肥厂烟囱的方向。烟囱里正冒着淡淡的白烟,很快就消散在空中。
他站了一会儿,重新走回地里。
李二狗见他半天不说话,以为他心虚了,哭嚎得更大声了:“我的老天爷啊!这日子没法过了啊!黑心的资本家要逼死我们农民啊!”
李浩轩走到他面前,打断了他的表演。
“哭完了?”
李二狗的哭声戛然而止。
李浩轩指着地上的白菜,问道:“你说,这是我们厂排的烟和水熏死的?”
“那还有假!”李二狗立刻接话。
“好。”李浩轩点点头,“各位乡亲,你们也都是种了一辈子地的人。我问你们,如果是水有问题,那应该是从浇水的地方开始,根先烂,再黄叶子。你们谁去拔一棵起来看看,根是烂的吗?”
几个村民面面相觑,没人动作。
李浩轩也不等他们,自己上前,随手拔起一棵病得最严重的白菜。根须完整,甚至很粗壮,只是带着的泥土有些板结。
“根没烂。”李浩轩把菜根展示给众人看。
他又说:“如果是天上下酸雨,或者烟尘落下,那应该是整片地都受影响,为什么只有你这几垄最严重,旁边你四叔家的葱,长得不好好的吗?”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旁边一块葱地,绿油油的,生机勃勃,和这边的惨状对比鲜明。
李二狗的脸涨红了:“那……那是因为我这地离厂子近!”
“离厂子近?”李浩轩笑了,“你这地在村东头,我们厂在村西头,中间隔着大半个村子。要说近,村西口张大娘家的菜园子,比你这近多了,怎么她家的没事?”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一些原本跟着起哄的村民,眼神开始动摇。
李浩轩步步紧逼:“我再问你,你说我们排黑烟,我们用的是上好的无烟煤,烧出来的是白烟,飘起来就散了。你说我们排毒水,我们厂里建了三级沉淀过滤池,排出来的水,养鱼都行。你说,这毒,从何而来?”
“我……我不管!反正就是你们厂的错!”李二狗被问得节节败退,开始耍赖。
“不是我们厂的错,是你自己把地弄坏了。”李浩轩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放屁!我怎么会弄坏我自己的地!”李二狗暴跳如雷。
“你没弄坏,但你给它‘加料’了。”李浩轩的目光冷了下来,“这种白菜干烧心,叶子焦枯,是典型的‘氮肥过量’。你为了让白菜长得快,长得大,在短期内施了太多我们厂的化肥,烧了根,败了叶。我说的对不对?”
他看向其他村民:“乡亲们,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化肥是好东西,但用多了,就会烧苗。这是最基本的农活常识。”
村民们顿时恍然大悟,议论声更大了。
“好像是这么回事,去年我家麦子就撒多了肥,也黄了一片。”
“二狗子这人,一向贪心,肯定是想抢收,下肥下猛了。”
李二狗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没想到李浩轩竟然懂这个。
“你……你血口喷人!我没有!”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没有?”李浩轩冷笑一声,他走到地头,那里扔着一个空的化肥袋子,正是黑金肥厂出品。他用脚尖踢了踢,“那你告诉我,你这二分地,一个星期用了多少肥?这一袋五十斤的化肥,是不是都让你撒下去了?”
李二狗看着那个袋子,哑口无言。
真相大白。
人群彻底哗然。
“搞了半天,是他自己贪心搞坏了地,跑来讹厂子!”
“这李二狗,真不是个东西!”
“我们还跟着他瞎起哄,差点冤枉了好人!”
看着瞬间反转的形势,李二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眼神怨毒地盯着李浩轩,忽然大吼一声:“就算是我用肥用多了,那也是你的化肥有问题!你的破化肥,劲儿太大,烧死我的菜,你一样有责任!”
他这是彻底不讲理了。
孙建军怒了,上前一步:“李二狗,你还要不要脸!”
李浩轩拦住了他。
他看着情绪激动的李二狗,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冷静地看着。
“我的化肥有没有问题,不是你说了算。”李浩轩缓缓说道,“你今天带着这么多人来闹事,堵我工厂大门,败我工厂名声,这笔账,又该怎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