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的时间,倏忽而过。
黑金肥厂的扩建工程进行得如火如荼。员工宿舍已经封顶,开始内部装修。那间被李浩轩寄予厚望的实验室,也已经通上了水电,只等各种仪器设备入场。
工厂的生意更是火爆依旧。第一批派出去的销售员,已经成功打开了邻近两个县的市场,新的订单雪片一般飞回厂里。
一切都在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李浩轩的心里,却始终记挂着一件事,一个人。
这天上午,处理完厂里的事务,他特意去了一趟县城的新华书店。他没有买那些畅销的小说或杂志,而是径直走到了科技书架,精心挑选了几本最新的关于农业化学和土壤学的专业书籍。
然后,他又去供销社,凭着赵建国给的票,买了两瓶市面上极少见的“董酒”,用报纸细细包好。
准备妥当,他跨上那辆长江750,再次踏上了前往钱家湾的路。
故地重游。
当李浩轩再次来到村尾那座被竹林环抱的小院前时,他的心,竟有几分紧张。
院门依旧虚掩。他没有急着敲门,而是先将目光投向了院墙角落的那片玉米地。
只一眼,他的心就放下了大半。
半个月前还病怏怏,叶片焦黄的玉米,此刻却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植株变得粗壮挺拔,叶片舒展,呈现出一种健康的深绿色,连带着新抽出的玉米穗,都饱满了几分。那旺盛的生命力,与周围其他的作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事实,胜于雄辩。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叩响了木门。
这一次,没等他敲第二下,门内就传来了那个苍老的声音。
“进来吧,门没锁。”
李浩轩推门而入。
钱伯融正坐在院中的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一把蒲扇,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副残局。他没有看李浩轩,只是盯着棋盘,仿佛在思考什么千古难题。
他的神态,依旧冷淡,但李浩轩能感觉到,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尖锐,已经消散了不少。
“钱教授,我来了。”李浩轩将手里的酒和书轻轻放在石桌的另一边。
钱伯融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那两瓶“董酒”,又看了看那几本崭新的专业书籍,嘴角撇了撇,没说话。
“糖衣炮弹,对我没用。”半晌,他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这不是糖衣炮弹。”李浩轩拉过一个小凳子,在他对面坐下,语气诚恳,“酒是给您的,书也是给您的。但人和技术,我想请您给国家,给千千万万的农民。”
钱伯融扇扇子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头,镜片后的那双眼睛,重新变得锐利起来。
“说得比唱得好听。国家?农民?你一个开厂赚钱的,也配谈这些?”
“我为什么不配?”李浩轩不退反进,迎着他的目光,“我办厂,是为了赚钱,这一点我不否认。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靠技术吃饭,靠本事赚钱,赚来的钱,我拿来盖更大的厂房,建更好的实验室,研究出更高产的肥料,让农民用更少的投入,打出更多的粮食。这难道不是在为国家做贡献?”
“你那点东西,也叫技术?”钱伯融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屑,“不过是把一些有机物发酵了一下,侥幸配比对了而已。离真正的科学,还差得远!”
“您说得对!”李浩轩坦然承认,“正因为它离真正的科学还差得远,所以我才需要您!需要您这样的专家,来执掌我的实验室,让它从一个草台班子,变成真正的科研高地!”
他站起身,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激情。
“钱教授,我知道您心里的委屈和不甘。您一身的屠龙之技,却只能在这委屈小山村。”
钱教授握着蒲扇的手,微微颤抖。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些曾经被他深埋心底,用厚厚的愤世嫉俗的硬壳包裹起来的理想和抱负,被这个年轻人毫不留情地扒了出来,暴露在阳光下。
他猛地站起身,不再看李浩轩,而是快步走到那片玉米地前。
他伸出干枯的手,轻轻抚摸着一片宽大而厚实的玉米叶。叶片上露水未干,带着勃勃的生机。
这才是庄稼该有的样子。
这才是他研究了一辈子的东西,应该呈现出的生命力。
他沉默了许久,整个小院里只剩下竹林被风吹过的沙沙声。
最终,他转过身,重新看向李浩轩。镜片后的目光,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冷漠和嘲讽,只剩下一种复杂到极点的审视。
“你想让我出山,可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我有条件。”
李浩轩心中一喜,知道事情成了!他立刻上前一步,态度无比坚定:“钱教授,您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绝不推辞!”
“第一。”钱伯融伸出一根手指,“你说的实验室,从人事到财务,必须由我全权负责。买什么设备,招什么人,我一个人说了算。你这个厂长,不能插手。”
“没问题!”李浩轩毫不犹豫地答应,“实验室就是您的独立王国。您是专家,我只负责提供后勤保障,绝不外行指导内行。”
钱伯融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干脆。他接着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我需要独立的研发经费。我不想每买一根试管都要找你签字报销。每年,你必须给我一个固定的预算。钱怎么花,是我的事。年底,我拿成果给你看。”
“这个更没问题。”李浩轩笑了,“我给您一个承诺。每年,我拿出全厂纯利润的百分之十,作为实验室的固定研发经费,上不封顶!如果不够,您随时可以找我追加!”
“什么?百分之十?!”
这一次,钱伯融是真的被震住了。
他不是没跟企业打过交道。别说乡镇企业,就是那些财大气粗的国营大厂,肯拿出利润的百分之一搞研发都算是烧高香了。这个年轻人,张口就是百分之十,而且上不封顶!
这已经不是魄力了,这是赌博!拿整个工厂的未来,赌一个不确定的技术前景。
他看着李浩轩,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只有纯粹的信任和渴望。
钱伯融心中的最后一道冰墙,在这炙热的目光下,开始“咔咔”作响,迅速融化。
他沉默了更长的时间,最后,伸出了第三根手指,语气却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强硬。
“第三……我要亲眼去看看你的厂子,看看你说的那个实验室。如果只是个搭起来的花架子,糊弄人的玩意儿,你现在说的再好听也没用。”
“求之不得!”李浩轩脸上的笑容灿烂起来,“教授,择日不如撞日,咱们现在就去!我的车就在外面,一个小时就能到!”
钱伯融看着他那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再也绷不住了。
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仿佛吐出了积压在胸中十几年的郁结和不甘。
他摆了摆手,转身走向屋里,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也带着一丝重获新生的味道。
“你等一下,我换件衣服,锁个门。”
李浩轩站在院中,看着老教授不再佝偻的背影,知道自己这一次,赌对了。
他没有请回一个暮气沉沉的退休老头,而是唤醒了一头沉睡的雄狮。
很快,钱伯融换上了一件半旧的中山装,戴上了一顶洗得发白的蓝色干部帽,走了出来。他手里还提着一个小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看样子是装了几件换洗衣物。
他这是……准备不回来了?
李浩轩心中一动,却什么也没说。
钱伯融走到石桌前,看了一眼那副残局,摇了摇头,随手将棋子拂乱。
“一盘下了半辈子的棋,也该结束了。”
他拿起桌上那两瓶酒和几本书,想了想,把酒留下了一瓶。
“这瓶,留给村口那几个老家伙。告诉他们,我钱伯融,要去干正事了。”
他将另一瓶酒和书塞进自己的布包,然后径直向院门口走去。
“走吧,臭小子。要是你的厂子让我不满意,看我怎么收拾你!”
虽然是骂人的话,但语气里,却充满了久违的干劲和期待。
李浩轩咧嘴一笑,快步跟了上去,殷勤地帮他拉开院门。
阳光正好,竹林青翠。
长江750再次发出轰鸣。这一次,后座上多了一个人。
一个时代的老人,坐上了一个年轻人的战车。他们将要一同驶向的,是一个崭新的,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是剧烈的震动和被戳破心事的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