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血色透过窗棂,在凌或苍白却已恢复些许生机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叶茯苓握着他温热起来的手,心中那份失而复得的庆幸,却被门外隐约传来的、属于血衣卫指挥使陆炳的阴冷嗓音寸寸冻结。
陆炳亲自前来,绝非探病那么简单。皇帝的心腹驾临边城,背后牵扯的,可能是整个朝堂的风向,以及对他们这些人命运的最终裁决。
叶茯苓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凌或的手背上,汲取着那微薄的暖意,低语道:“阿冰,快些好起来……我们需要你。”
她没有察觉到,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凌或那浓密睫毛覆盖下的眼睑,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放在身侧的另一只手,食指的指尖,更是几不可察地向内蜷缩了毫厘。
……
守将府前厅,气氛凝重得如同实质。
血衣卫指挥使陆炳,年约五旬,面容瘦削,肤色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一双三角眼锐利如毒蛇,仿佛能穿透人心。他并未穿着官服,只是一身简单的藏青色常服,却自带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他端坐在主位,慢条斯理地品着茶,仿佛他才是此地的主人。
陈拓与萧景玄分坐两侧。陈拓面色沉凝,腰背挺得笔直,如同随时准备出鞘的战刀。萧景玄则依旧是那副温和从容的模样,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算计。
“陆大人远道而来,末将有失远迎,还望恕罪。”陈拓率先开口,声音洪亮,打破了令人难堪的沉默。
陆炳放下茶盏,三角眼扫过陈拓,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刺骨的寒意:“陈将军不必多礼。本座奉陛下之命,前来查证西北事宜,尤其是……靖王殿下遇袭重伤一事。”他目光转向萧景玄,“萧将军,听闻是你寻回殿下,并一路护送至陇安?”
萧景玄起身,恭敬回道:“回陆大人,正是。末将奉陛下密旨巡查北境,得知殿下遇险,幸不辱命,及时寻得殿下。只是殿下伤势过重,一路凶险,幸得陈将军鼎力相助,方能安然抵达陇安。”
他将功劳分给了陈拓一部分,显得谦逊而顾全大局。
陆炳不置可否,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殿下伤势如何?本座需亲自探望。”
陈拓立刻道:“陆大人,殿下刚刚用了药,医官言明需绝对静养,受不得丝毫惊扰。不如等殿下情况稳定些……”
“陈将军。”陆炳打断他,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陛下忧心殿下安危,特命本座前来。亲眼确认殿下安好,是本座职责所在。莫非……陈将军有何不便?”
这话语中的怀疑意味,让陈拓脸色一沉。他正要反驳,萧景玄却抢先一步开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圆场:“陆大人言重了。陈将军亦是担忧殿下。既然大人奉旨而来,探望自是应当。只是殿下确实昏迷未醒,不如由末将陪同大人,远远看上一眼,以免惊扰殿下静养,如何?”
他既全了陆炳的面子,又考虑了凌或的状况,看似两全其美。
陆炳三角眼中精光一闪,点了点头:“可。”
陈拓见状,也不好再强硬阻拦,只得沉着脸起身:“既如此,陆大人请。”
三人起身,向后院走去。
……
内室中,叶茯苓听到外面逐渐清晰的脚步声,心中一紧。她连忙擦干眼角残留的泪痕,整理了一下仪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
房门被推开,陆炳、萧景玄、陈拓先后走了进来。
陆炳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首先扫过床上依旧“昏迷”的凌或,在他恢复了些许血色的脸上停留片刻,随即又落在床边垂首站立的叶茯苓身上。
“这位是?”陆炳的声音带着审视。
“回大人,这位是叶茯苓叶姑娘,精通医术,一路多亏她悉心照料殿下。”萧景玄代为介绍,语气“温和”。
陆炳上下打量着叶茯苓,那目光让叶茯苓感觉如同被毒蛇舔舐,浑身不自在。她强忍着不适,微微屈膝行礼:“民女叶茯苓,见过陆大人。”
“哦?”陆炳拖长了尾音,走近几步,几乎要凑到叶茯苓面前,“叶姑娘……似乎并非军中医官,不知师从何人?籍贯何处?”
他这是在盘查底细!叶茯苓心中警铃大作,知道绝不能暴露灵慧之根和遗落之谷的秘密。她垂下眼睑,按照之前与凌或商量好的说辞,低声道:“回大人,民女乃是边境流民,父母早亡,并无师承,只是自幼随村中老人识得些草药,略通皮毛罢了。幸得殿下不弃,收留在军中帮手。”
这套说辞看似天衣无缝,但在陆炳这等老狐狸眼中,却处处是破绽。一个普通流民女子,如何能在那等险境中存活?还能“侥幸”找到连宫廷御医都束手无策的奇药?
陆炳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没有继续追问,转而看向凌或:“殿下气色倒是比传闻中好了不少,叶姑娘功不可没。”他话锋突然一转,语气变得森然,“不过,本座接到密报,称殿下此次遇袭,似乎与一些……不该存于世间的‘邪祟’之力有关。叶姑娘一直随侍在侧,可曾察觉什么异常?”
邪祟之力!他果然是为了隐巫教和圣物而来!叶茯苓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胸腔。她感觉到怀中那融合后的灵犀帛碎片似乎都微微震颤了一下。
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抬起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惶恐:“大人明鉴!民女……民女不知什么邪祟之力。殿下是被歹人用毒箭和武功所伤,民女所见,皆是寻常刀兵之祸啊!”
她不能承认,绝不能承认!一旦承认,不仅她自己性命难保,更会连累阿冰,甚至可能给整个黑玄骑带来灭顶之灾!
陆炳盯着她的眼睛,那双三角眼中仿佛有漩涡在旋转,试图攫取她的灵魂。叶茯苓死死咬着牙,努力维持着眼神的“清澈”与“惊恐”。
一旁的萧景玄目光微闪,上前一步,看似解围,实则意味深长地说道:“陆大人,叶姑娘一介弱质女流,受惊过度,或许确实未曾留意那些神神鬼鬼之事。当务之急,还是让殿下好生静养。”
陈拓也沉声道:“陆大人,殿下需要休息!”
陆炳收回那令人窒息的目光,脸上看不出喜怒,淡淡道:“既然殿下需要静养,本座便不多打扰了。不过……”他目光再次扫过叶茯苓,“叶姑娘救治殿下有功,按律当赏。只是姑娘身份特殊,留在边关恐有不妥。待殿下情况稳定,便随本座一同回京,由陛下亲自封赏吧。”
回京?!叶茯苓浑身一僵,如坠冰窟!去京城?落入皇帝和这陆炳的掌控之中?那无异于羊入虎口!阿冰还未苏醒,她若被带走……
“陆大人!”陈拓急声道,“叶姑娘还需留下照料殿下……”
“陈将军!”陆炳语气转冷,“陛下旨意,莫非你要抗旨不成?陇安城难道找不出第二个医官照料殿下?还是说……这叶姑娘,有什么非留不可的理由?”
他的话如同毒刺,直指要害。陈拓一时语塞,脸色涨红。
萧景玄也“劝慰”道:“陈将军,陆大人所言极是。叶姑娘得蒙圣恩,是她的福气。殿下安危,自有我等尽心。”
叶茯苓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一片冰凉。陆炳铁了心要带她走,萧景玄推波助澜,陈拓独木难支……她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就在这绝望之际——
“咳……咳咳……”
一阵微弱却清晰的咳嗽声,突然从床榻上传来!
这声音如同惊雷,瞬间炸响在寂静的房间里!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投向床榻!
只见凌或不知何时,竟已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邃的墨色眸子虽然还带着重伤后的疲惫与虚弱,却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与锐利,此刻正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冷意地,看向房间内的众人!
他醒了?!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
叶茯苓惊喜交加,几乎要扑过去,却被凌或一个极其轻微的眼神制止。
“陆指挥使……萧将军……陈将军……”凌或的声音沙哑干涩,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何事……如此喧哗?扰了……本王清静。”
他自称“本王”,而非“本将”,这是在明确提醒众人他的身份——他是靖王,是皇族,是超然于臣子的存在!
陆炳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错愕,随即迅速恢复了那副阴冷的表情,微微躬身:“殿下您醒了?真是万幸!臣陆炳,奉陛下之命,前来探望殿下。”
萧景玄和陈拓也连忙行礼。
凌或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人,最后落在陆炳身上,语气平淡却带着压力:“有劳……皇兄挂念。本王……已无大碍,静养……即可。陆指挥使……公务繁忙,不必……在此耽搁。”
他这是在直接下逐客令!而且明确表示自己不需要陆炳的“探望”!
陆炳脸色微微一僵,他没想到凌或刚醒就如此强硬。他三角眼眯了眯,道:“殿下安然,臣心甚慰。只是陛下交代,需查明殿下遇袭真相。此外,这位叶姑娘救治有功,陛下欲召其入京封赏……”
“不必了。”凌或直接打断他,声音虽弱,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茯苓……于本王有救命之恩,本王……自有封赏。她……需留在本王身边……照料。陆指挥使……回禀皇兄,此乃……本王之意。”
他直接搬出了自己的意志,对抗皇帝的“封赏”!为了保住叶茯苓,他不惜正面顶撞陆炳,间接对抗皇兄的旨意!
房间内瞬间一片死寂!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陈拓眼中爆发出惊喜和敬佩的光芒!萧景玄脸上那温和的笑容彻底僵住,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和浓烈的忌惮!而陆炳,那苍白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那是混合着震惊、恼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
凌或的突然苏醒和强硬态度,彻底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叶茯苓看着床上那个即使虚弱不堪,却依旧为了她,敢于对抗滔天权贵的男人,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是滚烫的,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感动与力量。
凌或没有看叶茯苓,他的目光依旧平静地迎着陆炳那毒蛇般的注视,仿佛在无声地宣告:
只要我凌或还有一口气在,就没人能动她。
陆炳死死盯着凌或,半晌,忽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既然……殿下如此坚持,那臣……便如实回禀陛下。”
他拱了拱手,不再多言,转身便走,那藏青色的背影,带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萧景玄深深看了凌或一眼,也紧随其后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凌或、叶茯苓和陈拓。
陈拓激动地走上前:“殿下!您终于醒了!”
凌或微微颔首,示意他低声。他看向叶茯苓,眼神瞬间柔和下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难以言喻的深情,他缓缓抬起手,轻轻握住了她依旧冰凉颤抖的手指。
“茯苓……辛苦你了。”千言万语,化作这一句低哑的抚慰。
叶茯苓用力回握住他的手,泪如雨下,拼命摇头。
凌或的目光越过她,看向陈拓,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深沉:
“陈将军……立刻……封锁消息。我苏醒之事……暂不外传。”
“另外……”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杀意,
“查一查……萧景玄来陇安之后……所有接触过的人,尤其是……他与血衣卫,以及……城外那些‘匪徒’之间,是否有过……任何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