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从空间被强行弹出的惊悸尚未平复,舒玉就猛地翻身坐起,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她紧闭双眼,用尽全部意念狠狠扎向识海深处,试图重新召唤那片熟悉的白色空间——
识海里空荡荡的,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没有熟悉的眩晕感,没有柔和的白光,更没有角落里那团蔫了吧唧却始终存在的蓝光。仿佛那场毁天灭地的空间崩塌、那保护她们的湛蓝光茧,连同小爱同学那断断续续、虚弱到极点的最后警告,都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
“小爱同学?周扒皮?在吗?”
舒玉在心底一遍遍呼唤,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回应她的只有耳房窗外渐起的鸡鸣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那个无所不能(虽然抠门)的万能客服,那个存储着无数资料、提供着虚拟实验室、维系着她们三人隐秘联系的空间核心,彻底沉寂了。
“霜总?舒婷?”
她转而尝试在意识里呼唤王霜和舒婷,如同溺水的人想抓住同伴。依旧石沉大海。空间不仅是种田的工具,更是她们三人超越物理距离、共享秘密的纽带。如今这根纽带,断了。
“呜……”
隔壁传来舒婷压抑不住的、带着浓浓后怕和失落的抽泣声,小丫头显然也在徒劳地尝试联系空间。
王府那边,王霜的闺房内。
王霜端坐在冰冷的梳妆台前,铜镜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她努力维持着端方的坐姿,指尖却死死抠着梳妆台冰凉的边缘,用力到指节泛白。那总是平静无波的眼底,此刻清晰地翻涌着一种近乎失控的焦躁!空间是她在这个陌生时代最大的底气来源,是知识库,是安全屋,更是她确认自己并非孤身一人的锚点!如今锚点崩毁,如同抽走了她一半的魂魄。她一遍遍凝聚意念冲击那片识海的虚无,每一次失败都让她的指尖更凉一分。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她低不可闻地喃喃,清冷的声线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没有空间,没有小爱同学,不能随时联系到舒玉她们……她第一次感到一种名为“无力”的冰冷潮水,正从脚底一寸寸漫上来。
“哐当!”
一声不算重的撞击声突然从屋里传来,紧接着是压抑着烦躁的、来回踱步的脚步声!这声音在寂静的黎明前格外清晰,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焦灼的、失去了惯常冷静的节奏。
是王霜!
门口的两个丫鬟愣住了。那个永远清冷自持、仿佛天塌下来也能优雅地掸掸衣角的小姐,她在……烦躁地踱步?
“小姐?”丫鬟试探着小声唤了一句。
屋里的脚步声猛地顿住,几息之后,王霜刻意压平、却依旧能听出一丝紧绷的声音才传过来:“……无事。”
可那重新响起的、更加急促的脚步声却出卖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空间,那个承载了她前世今生最大秘密、给予她安身立命资本、甚至让她得以守护母亲的神奇之地,那个她潜意识里视为“绝对安全”和“最终退路”的堡垒,竟如此轻易地、毫无征兆地崩塌失联了!这种失控感,这种脚下根基骤然消失的恐慌,远比舒玉失去配方要深刻百倍!她引以为傲的冷静,在失去空间这个巨大依仗的瞬间,被撕开了一道从未有过的裂缝。
舒玉的懊恼则更加具体而猛烈。她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小拳头泄愤似的捶打着硬邦邦的炕席:“75%……25%……到底是树皮75还是麻25?仙人掌汁千分之七?千分之八?角度15度还是20度?侧磕两次?三次?什么时候磕来着?”
那在虚拟实验室里清晰无比的“黄金参数”,此刻像被水泡过的字画,模糊、粘连、彼此打架!每一个数字都如同滑溜的泥鳅,越想抓住,越从指缝里溜走!
“啊啊啊——!”
她猛地抬起头,对着糊着高丽纸的窗棂发出一声无声的哀嚎,小脸痛苦地皱成一团,“我的完美配方!我还没背熟啊!!!”
这懊恼是如此具体而猛烈,甚至暂时压过了对空间崩塌的恐惧。她像个输光家底的赌徒,在硬炕上翻来覆去烙饼子,嘴里念念有词地复述着那些支离破碎的数字组合,每一次组合都换来更深的绝望。
时间在三人徒劳的意念冲击、焦躁的踱步和含混的配方背诵中,如同蜗牛爬行,极其缓慢地碾过。窗纸上的墨色一点点褪去,染上灰白,最后透进朦胧的晨光。
天刚蒙蒙亮,薄雾如纱,笼罩着静悄悄的杨家小院。颜氏习惯性地早起,披着外衫推开堂屋门,打着哈欠走到院子里准备生火烧水。目光随意扫过前院角落——歪倒的石臼杵、沾满灰白浆点的石磨、几个大小不一的木盆水桶、还有那盆在清水中缓缓沉淀、散发着淡淡草木腥气的灰白色糊糊……
颜氏的哈欠卡在了喉咙里。她枯树皮般的脸上先是掠过一丝嫌弃,随即又无奈地摇了摇头,浑浊的老眼里带着一种“由她去吧”的宽容,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释然。
“唉……闹腾就闹腾吧,”
她对着那堆狼藉自言自语,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总比以前闹着要上山掏鸟窝、下河摸鱼强……好歹是‘做学问’呢?虽然这学问……啧,一股子沤烂味儿!”她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又看了一眼那盆“宝贝疙瘩”,转身走向灶房,不再理会。只要不伤着碰着,由着老头子他们陪这丫头折腾去吧,总比野得没边强。
村东头,里正杨五爷家的院子。
天光已然大亮,驱散了薄雾。院子里气氛紧绷。杨大江、杨大川兄弟,连同周老爹和周雷,四个刚从自家地里查看麦子长势回来的汉子,带着一身清晨的露水和泥土气息,此刻正站在院中。他们对面,是形容枯槁、眼窝深陷的张老歪和他那个三角眼吊梢眉的老娘,以及脸上还带着昨日抓痕、眼神躲闪的年轻媳妇儿。
张老歪佝偻着腰,布满褶子的老脸上堆满了苦相,对着杨大江连连作揖,声音带着哭腔:
“大江兄弟!大江兄弟!你行行好!高抬贵手!解了契书,我们一家老小可咋活啊?地里那点活儿,我张老歪拍胸脯保证,以后指定更卖力!工钱……工钱少给点也行啊!”
“哼!”
杨大江抱着胳膊,黝黑的脸上没有半分松动,声音硬邦邦如同冻土块,
“张老歪,别跟我来这套!你家干的事,心里没数?勾结杨二狗刘癞子想引鞑子害人!昨天麦场上还敢对我娘动手!要不是看在乡里乡亲份上,你以为只是解契这么便宜?还想拿工钱?门儿都没有!”
“哎呦!天杀的!你们杨家这是要逼死我们啊!”张老歪老娘拍着大腿嚎哭起来,唾沫星子乱飞,“工钱!不给工钱我们就吊死在你们杨家门口!”
“吊!现在就吊!”
杨大川年轻气盛,一步踏前,指着张老歪老娘鼻子,眼睛瞪得像铜铃,
“你吊一个试试!正好省了棺材板钱!你们打伤我娘和毛毛,抓破我媳妇儿和嫂子的脸,这笔账还没算呢!工钱?呸!先赔汤药钱!十两银子!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十两?!你们怎么不去抢!”张老歪媳妇儿尖叫起来,脸上的抓痕都扭曲了。
“都给我闭嘴!”
里正杨五爷拄着拐杖,重重一顿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脸色铁青,胡子气得直抖。
“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他浑浊的老眼扫过剑拔弩张的两边,最终落在张老歪一家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张家理亏在先,聚众斗殴,还敢对幼童动手(虽然他觉得那小丫头摔得蹊跷),杨家的契,解了!工钱,抵了你们打伤人的汤药钱!两不相欠!再敢闹事,族规伺候!滚!”
这判决如同定音锤。张老歪一家如同霜打的茄子,彻底蔫了,在杨五爷冰冷的目光和周围邻居鄙夷的指指点点下,臊眉搭眼、灰溜溜地挤出人群走了。
杨大江兄弟对着杨五爷拱了拱手:“谢五爷主持公道!”心头那口恶气总算顺畅了些。
回杨家的路上。
晨风带着麦苗的清香,拂过四个沉默赶路的汉子。解决了张家的麻烦本该轻松,可一想到家里那个“烂摊子”,四人只觉得脚步越发沉重。
“唉……”
杨大江看着前方隐约可见的自家院墙,长长叹了口气,揉了揉还有些发酸的胳膊肘,
“总算把那糟心的一家子甩脱了……可家里那堆‘宝贝疙瘩’……”
“哥,你说毛毛今天能消停点不?”
杨大川苦着脸接话,下意识地扭了扭昨天抡石臼累得够呛的肩膀,“那堆烂树皮糊糊……我看着就头皮发麻。昨晚舂得我膀子现在还抬不利索呢。”
周老爹跟在后面,捶着后腰,沟壑纵横的脸上也满是疲惫,声音嘶哑:“东家……那东西……泡了一宿,味儿怕是更冲了吧?”他想起那滑腻冰凉的触感,胃里就一阵翻腾。
周云年轻些,虽然也累,但看着长辈们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挠头憨笑:“东家,小小姐也是为了……呃,为了‘学问’?咱们……咱们再累也得帮衬着不是?”
“帮!能不帮吗?”
杨大江没好气地瞪了周云一眼,语气却带着认命般的无奈,“自家闺女,还能扔了咋地?走吧!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干完早了!”
话虽如此,四个大男人回程的脚步却仿佛灌了铅,越靠近家门,越能想象到即将面对的场景——那盆散发着怪味的糊糊,还有小丫头亮晶晶、充满期待(和折腾)的眼睛。悲壮的气氛在四人之间无声弥漫。杨大川甚至无意识地挺了挺胸,仿佛不是去舂树皮,而是要去攻打宁武关。
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风萧萧兮易水寒”的眼神,深吸一口气,带着上刑场般的决绝,步履沉重却异常坚定地,推开了自家那扇熟悉的、此刻却仿佛重若千斤的院门。
吱呀——
院门开启的声响惊动了院子里的人。
四个汉子瞬间挺直腰板,努力在脸上挤出“这点小事算什么”、“我们力气大得很”的豪迈笑容,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院子角落——预想中叉着小腰、眼睛亮闪闪地指挥他们开工的舒玉并没有出现。
只见那盆在晨光下泛着灰白光泽的纸浆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小脑袋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一耸一耸,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小兽受伤般的呜咽声。那单薄的小小背影,在空旷的院子里,在那一堆象征着“未竟事业”的造纸工具中间,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名为“崩溃”的气息。
杨大江脸上那硬挤出来的豪迈笑容瞬间僵住。
杨大川准备撸袖子的手顿在半空。
周老爹捶腰的动作定格。
周云憨厚的笑容凝固。
四个刚经历了一场“解契恶战”、做好了再次投身“树皮苦役”心理建设的汉子,如同四尊突然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直挺挺地戳在院门口。晨风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从他们僵硬的脚边滚过,衬得这画面……格外寂静,格外尴尬。
杨大江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点“为闺女赴汤蹈火”的悲壮豪情,瞬间被眼前这完全出乎意料的、充满挫败感的“崩溃现场”冲得七零八落。他张了张嘴,想喊一声“毛毛”,却发现嗓子眼像被什么堵住了,只发出一个干涩的气音。
院子角落,那压抑的呜咽声似乎顿了一下。舒玉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沾满泪痕的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肿得像桃子,里面盛满了巨大的茫然、懊丧和一种……生无可恋的空洞。她的目光扫过门口那四个石化的大人,扫过那盆仿佛在嘲笑她的纸浆,最后停留在自己沾着泥点和灰白浆痕的小手上。
“哇——!!!”
下一秒,更响亮的、混合着配方丢失的绝望和“我到底在干什么”的荒谬感的嚎啕大哭,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爆发出来,瞬间席卷了整个寂静的杨家小院!
四个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