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钱儿胡同深处,杨家柴房。
颜氏枯树般的手紧攥着空木盆边缘,指节捏得死白。那声炸雷般的质问裹着积压数日的疑怒,在狭小空间里嗡嗡回荡,震得柴草上的浮灰簌簌落下。浑浊老眼刀子似的剐过舒玉僵在鸡笼边的小爪子,又狠狠钉在笼上——粗麻布罩子下,几只活物正因这突如其来的死寂而加倍惊恐,翅膀扑棱着撞得竹篾笼子“哐哐”闷响,间或挤出几声变了调的“咕咕”,像钝刀子刮在人心上。
“阿奶……我……”
舒玉喉咙发紧,脑子疯狂转着,搜刮一个能糊弄过去的由头。汗珠顺着鬓角滑下,痒得钻心,她却不敢抬手擦。
死寂被一道由远及近、骤然撕裂长空的声浪悍然撞碎!
“哒哒哒哒——!”
密集如滚雷爆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裹着风雷之势,狠狠碾过静岚城午后的沉闷!那声响迅疾得不容喘息,眨眼间已至榆钱儿胡同口!
“捷报——!史家沟大捷!大捷——!!!”
一个因极度亢奋而劈裂嘶哑的狂吼,如同炸雷般在胡同口猛地爆开,裹着马蹄卷起的烟尘,清晰无比地撞进杨家小院每个人的耳膜,也狠狠撞开了柴房凝滞的空气!
“捷报——!宁武关大捷——!陈将军威武——!鞑子溃败北遁——!城门——!城门不日将开——!!!”
轰——!
这消息比颜氏那声质问更具毁灭性!颜氏枯瘦的身子猛地一晃,手里紧攥的木盆“哐当”一声砸在脚边的柴草堆上,空盆骨碌碌滚出老远。那张布满风霜、写满惊怒狐疑的脸,瞬间被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巨大的冲击彻底覆盖!浑浊的老眼死死瞪大,瞳孔急剧收缩,里头翻涌着惊涛骇浪,随即迅速蒙上了一层浓重的水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唯有汹涌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般冲出眼眶!
门外,左邻右舍的动静如同沸水般炸开!
“老天爷!开城门了!真要开城门了!”
“陈将军威武!太原府军爷威武!”
“熬出头了!咱们熬出头了啊!”
颜氏再也顾不得柴房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鸡和孙女了!她猛地扭身,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踉跄着扑向柴房门,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冰凉的门框,布满泪水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死死地望向院外声音传来的方向!
趁此千钧一发,舒玉像只受惊又训练有素的狸猫,腰身一矮,泥鳅般贴着颜氏身侧那点狭窄缝隙,“哧溜”一下钻出了柴房!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她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阿奶的反应,只凭着本能,脚底抹油,朝着人声鼎沸的前院方向埋头猛冲。
前院早已成了欢乐的海洋。杨大江和杨大川兄弟俩激动得满脸通红,互相捶打着肩膀,语无伦次地吼着:
“听见没!大哥!开城门了!开城门了!”
刘秀芝搂着被惊醒、揉着眼睛茫然的舒婷,又哭又笑。周婆子和凤儿互相搀扶着,老泪纵横。连西厢紧闭的门也“哐当”一声被推开,王夫人扶着门框站在门口,素来清冷自持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震惊与狂喜,胸口剧烈起伏着,指尖死死抠着门框木料,指节捏得发白。
葡萄架下,杨老爹那杆从不离手的旱烟锅子僵在半空,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此刻同样写满巨大冲击的脸。浑浊的眼珠定定地望着院门方向,仿佛要穿透那堵土墙,亲眼看看外面是不是真的换了人间。吧嗒,一点带着火星的烟灰掉落在青砖地上,洇开一个微小的焦痕,他浑然未觉。
“陈将军有令!”
又是一阵急促马蹄声在院门外刹住,两个风尘仆仆、甲胄上还带着干涸泥点血渍的小旗官利落地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跨进院子。当先一人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不断蠕动的粗麻袋,另一人则用草绳拴着几只肥硕的野兔和色彩斑斓的野鸡,扑棱棱地挣扎着。
“陈将军吩咐了!”
拎麻袋的小旗声音洪亮,带着战场淬炼出的爽利,将手中沉甸甸、还发出“哼唧”闷响的麻袋和同伴手里的野味往地上一墩,
“这些野物,是将军亲自带人追袭鞑子溃兵时顺手猎的!野鸡、野兔,还有这头半大野猪崽子!将军说了,这点东西,务必送到杨老叔府上!给老叔一家添个油星,也沾沾大捷的喜气!”
他顿了顿,脸上那份爽朗的笑意里掺进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声音也低了些:
“只是……将军也让小的带句话,大军在外追剿残敌,粮草……实在快见底了!烦请老叔和县衙诸位大人,务必再想想办法,筹措些粮秣送去!兄弟们……都勒着裤腰带拼命呢!”
“好!好!将军太客气了!”
杨老爹终于缓过神,连声应着,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一个极其少见的、近乎憨厚的巨大笑容,忙不迭地招呼,
“快!大江!大川!把东西接过来!周婆子!凤儿!赶紧烧几锅热水!请两位军爷洗洗风尘!秀芝!去灶房看看,有什么能整治的,给两位军爷垫垫肚子!老婆子!”
他目光扫向还倚在柴房门框上、兀自抹泪的颜氏,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畅快,
“愣着干啥?快把咱家藏的那点腌肉起出来!今日高兴!管够!”
颜氏被这一嗓子喊回了魂,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那股子泼辣劲儿瞬间压过了泪意,叉着腰对着灶房方向吼道:
“听见没?!凤丫头!水烧滚烫的!周婆子!去!把缸底下那块老腊肉起了!再擀面条!要白面的!多切葱花!油渣也给我狠狠放!”
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子扬眉吐气的豪横。
两个小旗官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手足无措,黝黑粗糙的脸上泛起窘迫的红晕,连连摆手:
“老叔!婶子!使不得!使不得!我们传完话还得……”
“使得!怎么使不得!”
颜氏几步上前,枯瘦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一把抓住离她最近那小旗官沾满尘土的胳膊,就往灶房方向拖,
“天大的喜事!你们是送喜的功臣!不吃饭就走?打老婆子的脸呢?洗洗!吃饭!吃了再走!”
力道大得那小旗官一个趔趄,求助般看向同伴,同伴也是一脸哭笑不得的茫然。
西厢门口,王夫人看着院子里这劫后余生般的喧闹与军民同乐的暖意,紧绷了多日的心弦终于彻底松弛。她轻轻吁出一口长气,目光转向安静侍立身侧的王霜和不知何时溜回人群边缘、正探头探脑的舒玉,清冷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却真实的温和,声音也放得格外轻缓:
“今日……既是天大的喜事,霜儿,舒玉,明日的功课便免了,放你们一日假,一同欢喜欢喜吧。”
王霜眼中瞬间爆发出惊喜的光芒,强压着激动,规规矩矩福身:
“是,娘亲!”
舒玉更是如蒙大赦,小脸上那点强装的镇定瞬间垮掉,差点原地蹦起来,只差没喊一句“王婶婶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