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将军正说着,灶房的门帘一掀,颜氏端着一只粗陶大碗走了出来,碗里是冒着热气的、颜色浑浊的茶水。她脸上还带着点灶房烟熏火燎的痕迹,躲在在灶房里听了半天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心里跟猫抓一样,索性端了碗热茶过来。
“将军辛苦,喝口热茶,润润嗓子。”
颜氏将碗放在陈将军旁边的小方凳上,声音平平,没什么起伏。她枯瘦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浑浊的目光扫过陈将军身上那件被污血浸透、早已看不出本色的棉衬,以及甲胄缝隙里干涸发黑的血痂,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陈将军端起那碗热茶,也顾不上烫,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劣质茶叶的苦涩和热流滚过喉咙,让他干得冒烟的嗓子稍微舒服了点。放下碗,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灶房的方向。那扇门帘后面,似乎正隐隐飘散出一股……面食的香气?虽然很淡,但在这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将军鼻子里,简直比龙涎香还勾人!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肚子也极其不争气地发出一连串雷鸣般的“咕噜噜”抗议声,在这突然安静下来的小院里显得格外清晰响亮,声音大得连离他几步远的杨老爹都听见了。几个亲兵也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眼神直往灶房飘。
陈将军那张布满血污的糙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起来,一直红到了耳根子。他搓了搓蒲扇般的大手,眼神躲闪着,不敢看颜氏,更不敢看杨老爹,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才从牙缝里挤出蚊子哼哼般的声音,带着十二万分的扭捏和不好意思:
“那个……就是……婶子……上回……上回在您这儿……吃过一碗面……”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抬起头,眼神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恳求,直勾勾地看向颜氏:
“我……能不能……再……再蹭碗饭吃?上回……上回那面条……那味儿……真他娘的……真他娘的好!这些天在死人堆里爬,做梦……都梦见那口汤!”
说完,他赶紧低下头,像个等待审判的罪人,粗壮的脖颈都泛着窘迫的红。堂堂统兵大将,尸山血海里眉头都不皱一下的凶神,此刻为了口吃的,竟露出了几分可怜巴巴的憨态。
颜氏本来就因为粮食不够一肚子气,正想开口撅回去。可就在她目光扫过陈将军身上那身破烂甲胄时,话语猛地卡在了喉咙里。
那甲胄上,一道道深陷的刀痕、被重器劈开的巨大豁口边缘翻卷着扭曲的铁片,还有那深深沁入甲片缝隙、早已凝固发黑的暗红色血浆……无一不在诉说着不久前那场厮杀的惨烈。这身甲胄下包裹的身体,不知承受了多少致命的打击!再看看他身后那几个同样狼狈、沉默的亲兵,个个脸上写满了透支到极致的疲惫,眼神却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就在这尴尬僵持、空气都仿佛凝固的当口,颜氏的目光再次扫过陈将军的胸前。
那里,山文甲左肩的位置被某种重兵器硬生生劈开一道巨大的豁口,边缘扭曲的铁片狰狞地翻卷着,露出底下同样被撕裂的棉衬。棉衬的颜色早已被暗红发黑的血浆彻底浸透,板结发硬,边缘甚至能看到一些干涸的、如同碎肉般的深色组织粘连在上面。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甜腥的陈旧血腥味,混杂着汗馊和焦烟的气息,扑面而来。
颜氏满腔的怒火和怨怼,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嗤啦”一声,瞬间熄灭了。
她的目光像是被那狰狞的伤口和刺目的暗红粘住了。那不是战场传闻,是实实在在的、干涸在眼前、几乎要嵌入骨肉里的血!是无数次挥舞刀剑、无数次被刀锋加身留下的印记!是这个人,和他身后这群同样狼狈不堪的汉子,用血肉之躯在史家沟那片烂泥塘里一寸一寸挣回来的喘息之机!
他们是提着脑袋在拼命呐!为了谁?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颜氏的鼻腔,眼眶瞬间滚烫。她想起大江回来说的史家沟的惨状,想起那些饿着肚子还在拼命的士兵也都是和她儿子一般大的娃娃。她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围裙粗糙的边角,指节捏得发白。方才那股子泼辣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带着愧疚的无力感。
“……等着!”
颜氏猛地扭过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再看陈将军窘迫的脸,更不敢再看那刺目的伤口,对着灶房方向提高了声音,语气却软和了许多:
“凤儿!多烧几锅热水!再拿几块干净的粗布来!”
吩咐完,她才转回头,对着依旧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大狗熊似的陈将军,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无奈:
“等着!一身血呼啦的,也不嫌腌臜!先洗洗!洗完了……再说饭的事儿!”
说罢,她看也不看陈将军骤然亮起来的眼睛,转身就往灶房走,只是转身时,用围裙角飞快地按了按有些发酸的眼角。
灶房里,凤儿正蹲在灶膛前添柴,锅里烧着热水。周婆子则在案板前收拾着碗筷。见颜氏红着眼眶、脸色难看地冲进来,两人都吓了一跳。
“您这是……”
周婆子小心翼翼地问。
颜氏没说话,只是几步走到水缸边,拿起水瓢,狠狠舀了一大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仿佛要压下喉咙里那股翻腾的酸涩。冰凉的井水激得她一个哆嗦,也让她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些。
她抹了一把嘴角的水渍,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手指用力指向灶膛:
“凤儿!多烧水!多烧几锅!滚烫的!”
又指向墙角堆着的木盆和布巾:
“周婆子!去!把院里能用的盆都找出来!干净的布巾!多拿几条!”
“啊?”
凤儿和周婆子都愣住了,不明所以。
“快去!”
颜氏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急切,
“让外面那几个……让陈将军他们!先洗洗!洗干净!把身上那些……那些腌臜血污都洗掉!一股子味儿,熏死个人!”
她的话语依旧带着点刻薄,但那急切和不容置疑里,分明是藏不住的关怀和心软。
凤儿和周婆子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凤儿赶紧往灶膛里猛塞了几根粗柴,火焰“呼”地一下窜高,舔舐着锅底。周婆子则手脚麻利地翻找出家里所有能洗漱的家什——两个大木盆,一个豁了口的陶盆,甚至把平时洗衣裳的大盆都清了出来,又抱出一摞洗得发白但还算干净的粗布巾。
颜氏站在灶台边,看着锅里迅速升温、开始冒起细密气泡的热水,听着外面院子里隐约传来的、陈将军和杨老爹低声交谈的声音,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她猛地转身,走到米缸前,掀开盖子。缸底那点可怜的糙米混着麸皮,浅浅一层,连缸底的花纹都盖不全。
很快,灶膛里响起更旺的柴火噼啪声,铁锅里也传来了水花翻滚的“咕嘟”声。温热的水汽混合着灶房里原本就有的、那一点点勾人馋虫的食物香气,开始在小小的院落里弥漫开来。这烟火气,暂时驱散了陈将军身上带来的血腥与汗臭,也冲淡了几分战争带来的沉重阴霾。
陈将军僵在原地,直到颜氏的身影消失在灶房门帘后,才猛地抬起头,那张布满血污的脸上,窘迫的红晕未退,却咧开了一个极其巨大、近乎傻气的笑容,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哎!听婶子的!洗!这就洗!”
他声音洪亮,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轻快,仿佛那碗梦寐以求的面条已经端到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