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浇了三四桶冰冷的井水,又回后院正房用热水狠狠擦洗了一遍,才勉强把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和厚厚的泥垢洗去。换上元娘找出来的干净粗布短褂和裤子,虽然布料粗糙磨着身上细小的伤口有点疼,但那股清爽感让他整个人都仿佛轻了几斤。
“毛毛呢?还在睡?”
杨大江一边系着衣带,一边迫不及待地问正在收拾他脏衣服的元娘。女儿那包神奇的干粮救了他的命,此刻他心头滚烫,只想立刻看到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
“嗯,”
元娘点点头,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温软笑意,声音也轻柔了许多,
“睡得沉呢,跟小猪崽似的,外面那么大的动静都没吵醒。二毛和霜丫头也没醒。小孩子家,觉多。”
杨大江心痒难耐,脚步轻快地走向耳房。顾九正坐在门边的小凳上,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光,低头缝补着一件舒玉的小褂子。见杨大江进来,连忙放下针线起身,屈膝行礼:
“大爷。”
“嘘——”
杨大江连忙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她噤声,目光急切地投向里间那张不算精致的拔步床。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拔步床垂落的纱帐被顾九细心挂起了一角。朦胧的晨光透过窗纸,柔和地洒在床上。锦被里,舒玉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侧着脸,睡得正香。粉嘟嘟的脸颊压着枕头,小嘴微微嘟着,发出极其细微、均匀的呼吸声。几缕柔软的黑发散落在光洁饱满的额头上,长长的睫毛如同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那睡颜恬静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天使,哪里看得出半分山精野怪的影子?
杨大江站在床边,高大的身躯投下一片阴影。他看着女儿毫无防备、安然沉睡的模样,心头那片因“缘法”二字而掀起的惊涛骇浪,瞬间被一种温热的、如同暖流般的巨大柔情所取代。什么精怪,什么仙家,都不重要了。这就是他的闺女,他杨大江的命根子!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粗糙的指腹带着水汽洗刷后的微凉和一丝残留的皂角气息,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女儿柔嫩温热的脸蛋。那触感真实而美好,瞬间抚平了他心头的所有波澜。
终究是舍不得叫醒她。杨大江无声地咧嘴笑了笑,满眼的疲惫被温柔填满。他替女儿掖了掖被角,又深深看了一眼,这才转身,放轻脚步退出了耳房。
灶房里热火朝天。白面特有的麦香混合着剁碎的兔肉干被热油激发出的浓郁肉香,霸道地弥漫开来,勾得人肚里的馋虫疯狂叫嚣。杨大江肚子咕噜噜一阵雷鸣,这才感到前所未有的饥饿感排山倒海般袭来。他舔了舔嘴唇,挽起袖子就想进去帮忙。
“哟,洗干净了?看着顺眼多了!”
颜氏正围着灶台忙活,头也不抬地揶揄了一句,手里的擀面杖在案板上翻飞,一张张薄厚均匀的面皮在她手下飞快成型。
“哎呦我的大爷!您可别进来裹乱了!”
周婆子眼尖,立刻像护崽的老母鸡般张开手臂挡在灶台前,手里还挥舞着沾满面粉的擀面杖,
“刚洗白净的衣裳,再蹭一身油烟!去去去,外头等着!面马上就好!”
刘秀芝正麻利地往滚水里下面条,闻言也笑道:
“大哥,您就歇着吧!灶台这点地方,您这大块头进来,我们转不开身了!”
元娘蹲在灶膛前,火光映着她带笑的侧脸,也冲他微微摇头,眼神里满是“你别添乱”的笑意。
杨大江被四个女人联手“驱逐”,只得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退出了香气四溢、却无他立锥之地的灶房。
院子里,杨老爹已经搬了个小马扎,坐在葡萄架下那斑驳的晨光里。他手里依旧捏着那个小小的油纸包,只是包口已经重新封好。他低着头,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那棱角分明的轮廓上摩挲着,眼神放空,似乎在回味着什么,沟壑纵横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专注和难以言喻的惊叹。看到杨大江被“赶”出来,他抬了抬眼皮,拍了拍旁边的另一个小马扎。
杨大江走过去,挨着父亲坐下。葡萄架新发的嫩叶在晨风中轻轻摇曳,投下细碎晃动的光影。父子俩一时都没说话。灶房里擀面杖敲打案板的“梆梆”声,面条下锅的“滋啦”声,女人们压低的笑语声,交织成一片充满烟火气的背景音。
“爹,那东西……挺神的……”
杨大江终究忍不住,压低了声音,目光瞟向父亲手中的油纸包。
杨老爹头也没抬,布满老茧的拇指摩挲着铁片光滑冰凉的边缘,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工匠审视精品的锐利光芒:
“神不神,用过才知。不过……毛毛给的东西,”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必属精品,差不了。”
他将铁片小心地收拢进掌心,仿佛握着一件稀世珍宝。
杨大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随即又想起史家沟的惨烈,眉头紧紧锁起,声音也沉重了几分:
“爹,前头……缺粮缺得厉害。陈将军那点家底,怕是早就耗光了。陈将军手下那些兄弟,饿得眼睛都发绿了!太原府来的那八百精锐,也是连夜奔袭,人困马乏!陈将军派了五个亲兵跟着我回来,不是送我,是催命!催粮的!他们直接奔县衙去了!陈将军放了狠话,粮再不到,他要回来剁了王县丞和李县令下酒!可……城里这光景……”
他想起自家刮得溜光的米缸,想起元娘方才说起刘家二哥来借粮的窘迫,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
他想起史家沟那如同人间地狱般的景象,那些饿得眼窝深陷、却依旧死战不退的士兵,心头沉甸甸的。
“县衙……”
杨老爹嘴角扯出一丝极其短暂的、冰冷的弧度,
“县衙的粮食早就搬空了,哪里还有粮?”
他枯树般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石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浑浊的眼睛里精光闪烁:
“静岚城里……还藏着粮的人家……不多了。”
父子俩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底深重的忧虑。空气中,白面混着肉臊子的浓郁香气越发诱人,灶房里元娘清脆地喊了一声:
“面好了!吃饭了!”
这劫后余生的第一顿饱饭香气,与五十里外那片焦灼的血色战场,在这小小的葡萄架下,形成了一幅令人窒息的乱世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