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沉闷如滚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沉重的鼓槌狠狠敲击在静岚县城西侧的大地上!这声音并非来自城门方向,而是沿着高耸的城墙根下,自西向东,如一股压抑的钢铁洪流,碾过人心!地面在微微震颤,墙角缝隙里的灰尘簌簌落下,连杨家小院葡萄架上那几片新发的嫩叶都在不安地抖动。
箩筐里,舒玉吓得小身子猛地一缩,差点把筐顶的干草顶开!她屏住呼吸,心脏在狭小的空间里擂鼓般狂跳。这声势……太骇人了!比之前任何一次城防调动都要浩大!是鞑子攻城了?还是……援兵?!
“什么动静?!”
颜氏也顾不上揪舒玉的小辫子了,猛地从耳房里冲出来,浑浊的老眼惊疑不定地望向院墙外,仿佛想穿透那厚厚的土坯墙看到外面的景象。那沉闷的蹄声带着一股无形的煞气,让她本能地感到心悸。
杨老爹早已几步跨到院门口,侧耳倾听,布满皱纹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惯有的沉稳,眉头紧紧锁起,浑浊的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暗卫乙如同融入墙角的影子,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半步,手已按在了腰间的短刃上,眼神锐利如鹰隼。
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如同天边滚来的闷雷,带着千军万马奔腾的威势,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整个小院仿佛都在微微晃动。
“听着不像是冲城门……”
杨老爹嘶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猛地拉开院门一条缝,目光投向蹄声传来的方向——城墙根下的土路被卷起的漫天黄尘笼罩,哪怕站在城门上守城的士兵也只能隐约看到无数模糊的、高速移动的骑影,如同一条贴地飞行的土龙,裹挟着令人窒息的杀伐之气,正沿着城墙根向东疾驰而去!目标明确——史家沟!
“是兵!大队骑兵!往东去了!”
上房顶查看情况的乙沉声低喝,杨老爹迅速关上了院门,背脊紧紧抵住门板。乙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奔腾的威势和方向,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箩筐里的舒玉听得清清楚楚,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大队骑兵?往东?是爹爹带援兵回来了?!
静岚县城西,十里长亭。
官道在此处拐了个弯,绕过一片低矮的土丘。八百精骑如同一条疲惫但依旧凶悍的土龙,终于停止了奔袭,在土丘背风处缓缓停下。战马口鼻喷着浓重的白沫,打着响鼻,浑身汗津津如同水洗,四蹄不安地刨着冰冷的土地。兵士们纷纷滚鞍下马,一个个脸色发白,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地喘着粗气,长途奔袭的疲惫刻在每个人的脸上、身上。
杨大江几乎是摔下马背的,他双腿发软,一个踉跄才勉强站稳,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尘土,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静岚县城那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格外遥不可及的灰蒙蒙轮廓,在午后的薄雾中若隐若现。十里!拼死拼活,总算赶到了十里外!家门在望!
“参将大人!”
杨大江几乎是扑到牛参将马前,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刻骨的焦灼,
“县城就在眼前!片刻就到……”
“急什么!”
牛参将慢悠悠地翻身下马,动作带着一股子长途跋涉后的慵懒和刻意为之的沉稳。他摘下头盔,露出一张被汗水和灰尘糊得看不清本来面目的方脸,随手将头盔丢给旁边的亲兵,然后不紧不慢地解下腰间的皮囊,仰头灌了几大口水,喉结有力地滚动着,水渍顺着粗壮的脖颈流下。他咂了咂嘴,这才斜睨了一眼急得快冒烟的杨大江,粗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王老五!带两个人,骑快马,到前面官道高点看看!县城方向可有鞑子围城?动静如何?速去速回!”
“得令!”
一个精瘦的汉子应声而出,点了两个同样精悍的骑兵,三人翻身上马,鞭子一甩,三骑如同离弦之箭,卷起一溜烟尘,朝着县城方向疾驰而去。
等待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杨大江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牛参将身边焦躁地踱步,目光死死盯着王老五消失的方向。每一息都像一年那么漫长。史家沟那血肉横飞的惨烈景象、阿爹阿娘妻女期盼的眼神,在他脑中反复交替,煎熬着他的神经。他几次想开口催促,都被牛参将那副老神在在、闭目养神的模样堵了回来,只能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牛参将则靠在自己的战马旁,眯着眼,仿佛真的在养神。只是那微微抖动的眼皮和偶尔扫向县城方向的余光,暴露了他内心并非全无波澜。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杨大江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无声的等待逼疯时,远处终于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王老五三人如同三道旋风般冲了回来,速度比去时更快!到了近前,王老五猛地勒住缰绳,战马前蹄扬起,发出一声长嘶。他滚鞍下马,动作麻利,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兴奋,抱拳大声禀报:
“禀参将!前方官道高点了望,静岚县城四门紧闭,城头旌旗招展!目力所及,城外方圆数里,未见鞑子大股兵马围城!城头守军虽显紧张,但秩序尚存!卑职特意绕到北面看了看,城墙完好,未见破损!”
“哦?”
牛参将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一闪,显然对这个结果也有些意外,
“未见围城?那鞑子主力何在?莫不是有埋伏?”
“看着不像有埋伏!”
王老五喘了口气,补充道,
“卑职回来的路上,正好遇到一个从那边逃过来的老农,吓得够呛!说鞑子都被陈将军的人马死死拦在史家沟那片洼地里了!打得天昏地暗!两边都死了好多人!他家的田和屋子就在沟边上,全毁了,这才拼了命跑出来!”
“好!好一个陈蛮子!”
牛参将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兴奋和狠厉,那是一种听到强敌消息时棋逢对手的躁动,
“果然够硬!硬生生把鞑子钉死在那儿了!”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那些抓紧时间给战马喂水、整理鞍鞯的士兵,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
“儿郎们!都听见了!鞑子被咱们的兄弟堵在史家沟了!县城暂时无虞!咱们这趟,不是来守城的,是来杀鞑子的!陈将军在前面跟鞑子拼命,咱们能眼睁睁看着吗?!”
“不能!”
短暂的沉寂后,几个军官带头吼了出来。
“对!不能!”
牛参将的声音如同炸雷,眼中凶光毕露,
“咱们太原府的爷们儿,也不是吃素的!传老子军令——!”
他大手一挥,直指东方:
“目标——史家沟!全队上马!驰援陈将军!给老子把那些狗鞑子,包了饺子!”
“得令——!”
八百士卒爆发出压抑后的狂热嘶吼!连日奔袭的疲惫仿佛被这即将到来的厮杀冲散了几分,纷纷利落地翻身上马,兵器出鞘的铿锵声连成一片!
“杨兄弟!”
牛参将翻身上马,对着旁边几乎要喜极而泣的杨大江喊道,
“你父母妻儿怕是等急了,快归家去吧!”
杨大江看着那如洪流般转向的大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史家沟!那是真正的血肉磨坊!父亲、妻儿、家……就在眼前那座城里!他多想冲进去看一眼!哪怕只是一眼!可军情如火,陈将军在那里用命在填!他狠狠一咬后槽牙,几乎尝到了血腥味,猛地翻身上了自己的青骡马,对着牛参将嘶声吼道:
“参将大人!草民识得史家沟近路!愿为大军引路!”
“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草民愿尽绵薄之力!”
“好!是条汉子!前头带路!”
牛参将头也不回,马鞭狠狠抽下!
杨大江最后望了一眼静岚县城那越来越模糊的轮廓,仿佛要将家的影子刻进眼底。他一勒缰绳,青骡马长嘶一声,四蹄腾空,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到了队伍最前方!八百铁骑紧随其后,沉重的马蹄踏碎了官道的宁静,卷起的烟尘如同一条狂暴的黄龙,遮天蔽日!
他们如同贴地飞行的狂风,以最快的速度掠过静岚县城西郊。高大的城墙在疾驰的马队旁飞速倒退,城头上隐约可见守军惊愕探出的身影。然而,这支凶悍的骑兵队伍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甚至没有向城头投去一瞥。马蹄声如奔雷般碾过大地,卷起的漫天黄尘如同一条巨大的土黄色恶龙,扶摇直上,遮天蔽日!浓重的烟尘被风裹挟着,扑向静岚县城那高耸的城墙,呛得城头守军连连咳嗽,眼前一片昏黄,几乎看不清城下的景象。
“援兵!是援兵!太原府的旗号!”城头有眼尖的士卒指着烟尘中隐约闪过的旗帜,激动地嘶喊。
“他们……他们怎么不停?直接往东去了?!”
旁边的士卒声音带着惊疑和不解。
“是去史家沟!他们去帮陈将军了!”
一个老兵嘶哑地吼道,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卷尘而去的洪流,脸上是混合着激动和担忧的复杂神色。
“老天保佑!陈将军有救了!”有人喃喃祈祷。
然而,更多的守军只是沉默地看着。那支强悍的援兵,带着他们生的希望,却连家门都没有踏进一步,便裹挟着冲天的杀气和无尽的烟尘,如同过境的飓风,在守城军民复杂难言的目光注视下,义无反顾地扑向了五十里外那片早已被鲜血浸透的——史家沟!
滚雷般的蹄声碾过大地,裹挟着黄龙般的烟尘,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东方的天际线,只留下静岚城头一片死寂的灰黄,和无数颗被震撼、被牵动、被高高悬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