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舒玉揉着眼睛推开正房的门,杨老爹的烟袋锅已经在晨光里明灭了三次。小丫头往太师椅上一瘫,羊角辫扫过炕沿的《农政全书》:“阿爷,顾九全招了。”
烟锅里的火星子簌簌掉落,杨老爹抬眼时,舒玉正掰着手指头复述顾九的身世。
“倒是对得上。”
老头儿摩挲着账簿边角的墨渍,
“昨儿让周贵往县里打听,确实有苏州商队提起顾家变故。”
“阿爷早查过了?”
舒玉的羊角辫扫过邸报,惊飞了歇在上头的苍蝇。
“防人之心不可无。”
杨老爹眯眼望着晾衣绳上飘荡的月白中衣,
“这料子是上好的吴绫,可不是寻常人家穿得起的。”
“您就没怀疑?”
舒玉拽着他的袖子直晃,
“苏州皇商之后,能落魄成这样?”
“疑点自然有。”
杨老爹往烟锅里塞着艾草,
“但她眼底的狠劲,不像是装的。”
他忽然转头看向窗外,顾九正踮脚给秀秀够挂在树梢的风筝,月白中衣被晨露洇出小片阴影,
“苏州顾氏……”
杨老爹吐出个烟圈,
“早年和你老舅舅关系好时,倒听过这商号。前些年和咱县里一些布庄还有往来。”
老头儿指尖在虚空划拉,
“南直隶的绸缎,三成出自顾家。”
舒玉踮脚往窗外瞄,正瞧见顾九拎着比她人还高的扫帚在转圈:“您说这姑娘……”
“且看着。”
烟袋锅敲在小丫头额角,
“狐狸尾巴藏不住。”
正说着,元娘捧着叠衣裳从月洞门转出来。靛蓝粗布衫上压着方素帕,针脚细密得能羞死绣娘。顾九正蹲在井台边学着洗衣裳,皂角水把十指泡得发白,听见脚步声慌忙起身,湿裙摆“啪”地甩出串水花。
“试试合不合身。”
元娘抖开衣裳往她身上比,
“家里没与你年岁相当的,用我的旧衣服改了改,先将就穿着。”
“快换上吧。这两日事多,你先将就穿着。等空了再做两身换洗。”
元娘把叠好的衣裳塞进顾九怀里,粗布触感让少女指尖微微发颤。她忽然想起府里绣娘裁坏的蜀锦,一匹能换十担细粮,却只配给猫儿做垫子。
顾九抱着衣裳的指尖抚过粗布纹理,想起从前在顾家——那些蜀锦裁的春衫,穿过一水便赏给丫鬟。如今这粗布衣裳的重量,却压得她眼眶发酸。
“啪嗒!”
泪珠子砸在领口的盘扣上,惊得舒玉蹿出三丈远:
“快拿盆接住!一会顾九的眼泪水漫金山了!”
“毛毛!”
元娘柳眉倒竖,
“没大没小的,叫姐姐!”
转头温声对顾九道:
“这丫头野惯了,你别往心里去。”
舒玉冲顾九吐舌头做鬼脸:
“顾、姐、姐——”
尾音拖得老长,活像村口学舌的鹦鹉。顾九破涕为笑,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嘴角已抿出个浅浅梨涡。
暮春的日头毒得很,杨记包子铺前早已排起长龙。新漆的“自助取餐”木牌在后院晨风里晃悠,周婆子抡着铁勺敲锅沿:
“素包子见底了!”
“让让!开水!”
刘秀芝端着铜壶杀出重围,簪子歪成了避雷针。舒玉刚要往柜台钻,就被元娘拎着后领塞给顾九:
“带着顾姑娘去后院洗菜!”
水井旁,顾九对着满筐荠菜发愣。翡翠般的菜叶在她手里碎成渣,活像给土地爷上的供品。舒玉举着根完好的荠菜晃悠:
“顾大小姐,这是菜,不是仇人。”
“我、我在家没做过......”
顾九耳尖红得快滴血。
“瞧好了!”
舒玉抄起菜筐\"哗啦\"倒进木盆,
“这么抖!这么筛!”
水花溅了顾九满脸,惊得她往后一仰,绣鞋精准踩中糯米尾巴。
“嗷!”
白狐炸着毛蹿上房梁,叫声中满是委屈。顾九挽起袖口,指尖刚触到凉水就缩了回去——她从前洗手都用温过的玫瑰水,何曾碰过这么冰的水?
“凉水?”
“热水菜不就烫熟了吗?”
“一定要洗干净啊!”
舒玉举着棵菠菜从她身边闪过,“菜叶上的虫眼都得抠干净!”
顾九咬着牙下手,柔嫩的指尖很快被冻得通红。她学着秀秀的样子掐掉菜根,却把整棵荠菜揉成了浆糊。
“我的小姑奶奶!”
凤儿从她手里夺过菜,“这是择菜,不是揉面!”
顾九的脸涨得通红,耳尖几乎要滴血。她偷偷瞥向舒玉,却见小丫头正蹲在墙角给胡萝卜削皮,姿势熟练得像个老厨子。
“看好了!”
舒玉举起削好的胡萝卜,在阳光下转了个圈,“要像这样,皮薄肉厚,才不浪费!”
顾九点点头,拿起菜刀却像握毛笔般轻颤。刀刃刚碰到萝卜皮,“咔嚓”一声削掉好大一块果肉。
“你这是削皮还是砍树?”
舒玉笑得直不起腰,“算了算了,你去帮着烧火吧!”
顾九如蒙大赦,屁颠屁颠的跑去烧火。她蹲在灶前,往灶膛里塞了两根劈柴,火苗“轰”地窜起来,吓得她往后一仰,屁股墩在了地上。
“火要这样烧!”
杨大川笑着蹲下来,用火钳拨弄着柴禾,“要留些空隙,让空气流通,火才旺。”
顾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依样画葫芦地拨弄着柴禾。不一会儿,灶膛里的火果然旺了起来,映得她的脸通红。
偏生今日生意格外好,蒸笼摞得比屋檐还高,杨家人忙得脚不沾地。舒玉在前厅后院来回跑,一会儿帮着擦桌子,一会儿帮着端菜,小脸红扑扑的,像个熟透的苹果。顾九看了一会儿,也鼓起勇气加入了战场。刚开始,她笨手笨脚的,不是打翻了醋壶,就是撞翻了菜盘,惹得舒玉直翻白眼。但她学得很快,渐渐也能跟上节奏了。
暮色染红幌子时,最后一笼翡翠包刚出屉,就被衙役包圆了。钱师父瘫在灶台边啃冷馍:
“小祖宗,明日再折腾,老夫这把骨头要散架!”
“成了!”
杨大川举着改造图纸冲进来,
“石板灶台干透了!”
杨家男人们顿时活了过来。杨老爹烟袋锅往腰后一别:
“大江卸门板!大川清场地!老钱,把你那些陶片拾掇出来!”
女眷们端着晚饭满场转,元娘把汤饼塞进丈夫嘴里:
“垫垫!”
刘秀芝追着暗卫甲添粥:
“当心烫!”
舒婷坐在摇篮里吐泡泡,肉手把铜勺拍得铛铛响。
顾九捧着粗瓷碗发愣。碗里的蛋花汤飘着香油花,这家人主不像主、仆不像仆,可让人莫名的心安。
“发什么呆?”
舒玉撞她手肘,
“快吃!一会要搬蒸笼呢!”
改造工程在戌时正式启动。钱师父敲着陶片指挥若定:
“左边垫高三寸!”
杨大川扛着青石板活像扛座山,暗卫甲拎着铁链当尺子用。舒玉在一旁不时地加入一些建议,顾九站在旁边,看着这个四岁的小姑娘竟然有如此见识,心中满是惊讶。
“这里放个架子,用来放碗筷。”舒玉指着墙角说。
“好嘞!”杨大川立刻应道,转身去搬木料。
“那个窗户太小了,把它扩大些,这样光线好。”舒玉又说。
“知道了,我的小姑奶奶。”
杨大江笑着摇头,拿起工具开始拆窗户。
深夜,店铺终于焕然一新。前厅的桌椅摆放得整整齐齐,墙上挂着舒玉画的价目表,后厨的灶台也重新砌好了。众人看着改造后的店铺,心中满是期待,又有些害怕,不知道明天的生意会如何。
夜风掠过葡萄架,舒婷的摇篮轻轻摇晃。元娘掖好女儿的被角,转身耳房窗纸上的剪影。
“也是个苦命的……”元娘轻叹。
“苦不苦的,日子长着呢。”
颜氏往炕头塞了个汤婆子,
“睡吧,明日且有的忙。”
舒玉累得直哼哼,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忽然瞥见顾九蹲在墙角揉脚踝。靛青裤脚卷起,露出满是水泡的脚背。
“喂!”
她扔过去个药瓶,
“金疮药,别指望我帮你涂!”
顾九攥着瓷瓶,月光漏过新糊的窗纸,在她脸上投下枝桠暗影:“小姐为何......”
“闭嘴!”
舒玉翻身面朝墙壁,
“我是怕你明日起不来床,耽误干活!”
更深露重,舒玉在床上摊成大字。顾九蜷在贵妃榻上数窗格,忽然听见闷闷的问话:
“顾姐姐,你啥活都不会干,你在家都干点啥啊?”
顾九指尖划过粗布纹理:
“六岁学辨桑叶,七岁饲蚕,八岁上织机。养蚕缫丝,纺线织布我都会……我爹说这是吃饭的本事,必须学……。”
“哦?”舒玉来了兴趣,“那你多大了?”
“十三。”
“还是个孩子呢......”
嘟囔声渐弱,取而代之的是细细的鼾声。顾九望着帐中鼓起的小包,泪水无声浸透绣着缠枝莲的枕面。月光漫过拔步床前的脚踏,照见十三岁少女蜷缩的身影,单薄得像片风中桑叶。
窗外传来三更梆子,糯米跃上房梁抖落几缕尘埃。改造后的店铺在夜色中沉默,新糊的窗纸映着星光,仿佛无数未及诉说的往事在黑暗中闪烁。